嬴政以为这场刺杀是以“刺客被发现”作结,完全没想过目前的状况是“刺杀被阻止”,于是等他回寝殿发现烛幽不在的时候,那点晕乎乎的酒意几乎瞬间就散了个干净,不知怎的,他有不祥的预感。想来也是了,是烛幽发现的刺客,那她为何恰恰在那时离席?既没有配合查探,赵高甚至也未向他提一句后面需要她提供线索。他下意识地认为没有后续便是说明罗网已经顺利地解决了这件事,可如今看来大概不太如他想象。
“她呢?”他问。
回答他的是罗网的人:“启禀陛下,山鬼大人在宣和殿。”
宣和殿……因为上次在那里迎来了她“尸体”,那座偏殿给他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而现在却又是在那里,嬴政不由得皱起眉头,不过他并未多说什么,扭头便往外走。因为走得快,天平冠上的流苏显得十分地碍事,他不得不抬手将它们拢住。宣和殿原本就离得很近,而嬴政还是恨不能一步就跨到殿门之前,他迫切地想要推翻他心底破土而出的忐忑,他想知道她只是累了想离席,只是在这边休息,和星魂一起吃他早就为她备下的小宴,或许已经玩儿得困了,在这边睡了过去,他十分地想确认他的猜想,然而他推开殿门之后渐次回过身的人脸上的表情却给了他重重的一击——烛幽的确是躺在榻上,可情况并不是他所祈望的那样。
星魂用令他记忆犹新的表情望着他,平静又疏离地低头向他行礼。他记得,仿佛那天近在眼前,那天她便是这样脸色苍白眉心紧蹙地躺在他的面前,气若游丝,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怎么回事?”他好像很怕问出口似的,声音小得他自己都听不见,于是他整理了情绪重复了一遍,“怎么回事?”
星魂沉默了半晌,用“早知如此”的语气叙道:“她用了阴阳术,维持她心跳的蛊虫因此死了。”
“什么?”维持心跳的……蛊虫?他仿佛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不,这个事实本身就是那么地令人匪夷所思,心跳怎么能用蛊虫来维持?动用了阴阳术,然后蛊虫死了,所以呢?“你不是说,她只是心脏受了伤?”
“但臣也说过,心脏的伤是无法治愈的。想必山鬼害怕王……陛下无法接受而从来没有把实情告诉过您,但事实就是当年臣为了救活她而为她换了一颗假的心脏,木石为胎,蛊虫为核,硬生生地让她撑着活了这几年。但死物毕竟是死物,她一身性命系于木石蛊虫本就荒谬,这些东西原本脆弱,撑不住她的情绪,遑论是阴阳术。”
嬴政终于明白她为什么总是频频心痛,为什么总是心如止水,因为只有这般她才能活着,换个角度想,也只有性子淡泊的她才能在这样的情境下活到今天。但,他终是找到了问题的关键:“她今天动用了阴阳术?”
星魂点头肯定。
“因为那个刺客?”
“是的,陛下。”
嬴政身形一晃,难得的失态。他望着浑身笼罩在一片绿莹莹的光里的烛幽,深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道:“她如何了?”
“靠着这股内力暂时维持性命。”
“那之后呢?仍是要靠蛊虫吗?”
“是的,陛下。”
“没关系,不过是一条蛊虫,就算是十条百条朕也可以为她寻来。”他轻而易举地接受了那个听着荒谬的事实,在她可能会死这件事情之前,其它的一切对他来讲都是那么地合乎常理。只要她能活着,只要她活着,怎样都可以!他现在坐拥天下,天下人都要听他的号令,这不比从前行事容易万倍?!嬴政不觉得找一条蛊虫有什么问题,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下来。“去哪里寻?朕立刻派人去。”
星魂心道那可真不一定能这般轻易就寻到,当初湘夫人去找的时候很费了一番工夫,不过现在想找这个虫子的换成了嬴政,或许比他们自去寻要容易不少:“百越。”
嬴政顿时松了口气:“传旨赵佗,让他立刻去找。三日之内必须给朕找出来,八百里加急送回咸阳!”
烛幽是被蛊虫的垂死挣扎痛晕过去的,它经受不了阴阳之力的绞缠,在她的心腔里疯狂挣扎,警告她停下来。可是不行,那个刺客是想伤害嬴政啊,就在这样的日子,在这样的地方,她怎么能允许这件事发生呢?他盼了这一天多久,这定然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即使百年后再回顾,他也一定会记得这一天所见过的风景,怎么可以让他留下遗憾呢?她想要守护这一切,于是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再次出手了。那股厚重的筑声被她拂出的琴声打散,包含的内力也被压了过去,那时候她就已经痛得几乎看不清了,她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晕过去,但仍是强撑着分辨出那人再难成事,这才缓缓地放松了手。
看到星魂惊慌地抓着她的手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点后悔。若是他不在,她还敢这样毫无顾忌地出手吗?她嘲笑自己,不过是仗着知道他一定会救自己才敢这般放肆,她可真可恨啊。那股潮水般的困倦再一次包裹住了她,黑暗将她裹挟至幽暗的水底,她悬浮其间,望着水面稀薄的日光,那里金粼层层,水波漾漾。那些被囚禁的神思十年如一日地坚韧攀援,那道死死锁住它们的禁锢终于坚持不住,往旁边扩开了几不可见的几丝小口。很痛,她痛得清醒不已,那些挣扎出来的神思绘出一幅幅模糊的画面,令她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咸阳宫让她觉得冷,她躺在榻上,烧得迷迷糊糊的,半睁的眼睛隐约见到窗外的落叶一张又一张地落下。侍女前来为她关上了窗户,她合上眼困倦地睡去。
她时常在半夜醒来,很多时候都能看到嬴政在旁边望着她。她想起他曾经问她,傀儡放得如此之近难道不会怕么,可他穿着白色的寝衣沉默地注视她,怎么不会想着她会害怕?诚然她并不害怕,她只是有点难受,很多次她都想开口让他不要露出那样悲伤的眼神,可是她说不出话。
春天来临时,不知是谁在宫里放风筝,她在观星台上看了小半天,嬴政知道后便趁着启耕大典带着她去放了一次。她身体仍很差,走不了多久,差不多是看着他在放。他牵着风筝线,站在远处回身看她,明明是春回大地,但她还是觉得他的心仍留在那个冬天。
如果她真的没能挺过来,他或许真的会伤心吧?可是等那阵伤心过去,他再想起她时又会抱着怎样的心情呢?应该不会像丽姬那样让他根本不愿意提起,又或许只是隐约记得曾经有一个人愿意为他付出性命,将她变成一个符号。是啊,无论他怎样,她都已经不会再犹豫了,她心甘情愿地去守护他,像是飞蛾扑火,任由那么多人告诫她不要爱上他,她也义无反顾。原来爱上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竟然是这样的。
“没有是什么意思?”嬴政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听过这样的回答了。
前来复命的军士跪伏在地:“启禀陛下,将军连夜去找了那百越女王,她说蛊虫只有那一条,再养一条需要十年,她上次给了别人就再没养,故……没能完成王命。”
“那就将那女王绑来!”嬴政冷笑,他就不信了,临到咸阳她还想不出法子!军士领命匆匆而去,为了保险,他还吩咐月神动用了烛幽的那只传信青鸟,以免信使在路上耽误时间。他望着下首那个空荡荡的座位,懊恼地揉了揉太阳穴,扭头问赵高:“还没能查出刺客?”
赵高跪倒于侧:“臣惶恐。”
嬴政沉沉地吐了一口浊气,疲惫道:“既然查不出,那就将乐府所有人都杀了,总归是一群无用之人,雅乐都奏不好。当天宴饮所有大臣,若能摆脱嫌疑便罢,若不能,三族刺配骊山修建皇陵。殿内所有六国王室及贵族,尽数迁往共地。六英宫里的那些人,除秦人外一个不剩全部赶去北坂,朕已经纵容她们太多年。”
这话一出满座皆惊,赵高都没有立刻应声,而是劝道:“陛下,开年春祭、年中祖祭、十月年祭都离不开乐府雅乐,若此刻将乐府之人通通诛杀,恐难迅速填补起此等空缺,难保不会影响各项祭典和活动。而且六英宫里的各位夫人有的已经为陛下诞下过公子公主,迁至北坂恐怕也不太妥当……恭请陛下三思。”
待他说完,嬴政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缓缓道:“你竟敢求情?罗网失职之罪朕都还没有论处,朕以为你尚且自顾不暇,没想到还有余力关心旁人?赵高,你要知道,朕让你去接手罗网是要你将他们的用处发挥出来,否则还不如让他们殉了文信侯。若你能力不足,罗网众人也难以成事,那此后这些事情不如通通交给影秘卫。”
赵高噤若寒蝉,不敢抬头。李斯见状,出列下拜:“陛下,臣也有一言。天下初定,基业未稳,我们还需要安顿六国王室与贵族以此安抚六国遗民,否则掀起民乱是得不偿失!何况当时有资格坐在殿上的众位大人都是功绩彪炳,因此次刺杀便遭此等池鱼之殃未免太过寒凉他们的心。臣也请陛下三思!”
紧接着丞相、几位将军都开始劝他,惹得他眉头更加紧蹙:“你们都是觉得朕小题大做了是么?为了一个阴阳家的山鬼不值得是么?为了一个女人不应该是么?可若躺在宣和殿的不是她,而是朕呢!若不以威服四海,朕何以统御天下之人?若连刺杀这样的事都能够容忍,那天下将有多少人前赴后继地想到咸阳宫来捅朕一刀?你们是想看到第二个荆轲才满意吗?”
“臣等惶恐!”阶下传来此起彼伏的告饶声,可嬴政知道,他们只是如字面意思所说,“惶恐”罢了,他们一如既往地判断,等他冷静下来便会听从他们的意见,做出缓和与妥协。他明白他们是对的,可是这一次他不想容忍,因为他的璨璨此刻生死未卜,他们都不明白那种切肤之痛。
“乐府暂且不必斩尽杀绝,但对六国异心之人,立刻按朕说的办!蒙恬亲自去办!”嬴政下了最后的决断,掷地有声的回音令每个跪伏的人都心底一震,待他离去后,众人面面相觑间都读懂了对方的意思——今非昔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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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第九十话:灵台方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