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第一百五十二话:别来沧海

扶苏听闻嬴政身体有恙,召他回咸阳监国,十万火急地从代郡往回赶,不过他到的时候嬴政已经带着烛幽到了兰池宫,于是他都没有歇息,即刻转道。他到时正是哺食后,烛幽散完步躺下睡觉去了,嬴政知道扶苏要来,正一边处理事情一边等他。

“父皇。”扶苏进了殿便行了大礼,嬴政穿着常服,少了许多帝王的威严,抬起头瞧着他,道:“这样着急过来做什么,应在咸阳休整两日才是。”

扶苏听到嬴政的关心,觉得一路的疲惫都少了很多,他仍是维持着拜伏的姿势:“儿臣听闻父皇身体有恙,不敢耽误。”

“你一路跋涉也累了,先起来坐下吧。”他这个儿子就是这样实心眼儿,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谢父皇。”扶苏依言在下首坐好,嬴政久未见他,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的变化,唔,看起来成熟稳重了不少,还晒黑了。

扶苏目不斜视地正襟危坐,喝了口茶便开始汇报此次出行的结果。年初时他奉嬴政之命去调查六国遗族近年来的动向,确实查出了不少东西,那些意图复国的行为都被他一一处理干净,包括但不限于扩张私兵、渗透地方府衙、资助反秦组织。他从楚国故地开始一路向东向北,一路走一路查,直到来到代郡,章邯忽然来信请他注意一下燕国旧部的动向,随后秘密递来烛幽的计划,扶苏觉得她的计划过于被动,看似勾连,但却全寄托于个人的选择,实则不太稳妥,所以他便主动出击,配合章邯开始清剿藏于代郡的燕赵私兵,然后——

“儿臣此次先至咸阳,出发时章邯将军押解墨家叛逆以及燕赵匪首的队伍已经准备妥当,不日也将抵达都城,王离将军仍留在代郡做最后的收尾工作,也会在年底之前回来。”

嬴政还算满意:“做得不错,处理叛逆一事也交由你一应处置。先去用哺食吧,留在兰池宫歇一晚,明日再回宫。”

“多谢父皇!”扶苏起身叩首,然后又道,“父皇,儿臣回程时带回许多山参和阿胶,都已交给了府库,希望父皇保重身体、早日恢复康健,夫人能平安生产。”

“你有心了。”嬴政望着扶苏离开大殿,觉得历练回来的扶苏朝着他期望的方向又近了一些,只希望处理叛逆这件事不会令他失望,然后便起身进内殿。

烛幽睡得安稳,是厚厚的被褥里浅浅的一道起伏。他掀开薄纱幔帐,轻轻坐到她的身侧,抚了抚她的脸。入冬之后她吃得就更少了,为了留存精力,基本都在睡觉,颜路说胎儿虽然比一般的要小,但从脉象看十分平和,应当健康,后续当能无虞。

他和烛幽的孩子是健康的……若不是因为咒印,它就能降生于世,会长什么模样呢?是男孩儿女孩儿呢?会像他还是像她呢?可是一切都不容他去想,因为这个孩子是为了救它的母亲而存在的,注定不能活下来。可只要他的璨璨活着,其他的都不重要。嬴政摸了摸她的肚子,俯身亲了她的脸。

原本熟睡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眼底的那抹狡黠被他尽收眼底,她抬起手臂环住他的脖子,略微仰头啄了啄他的唇角,吐气如兰:“君上偷亲我,被我发现了。”

“朕想亲就亲,何来偷偷一说?”他毫无被调侃的窘迫,反而亲昵地抵着她的额头,手臂撑在她的两侧,免得压着她。

她就知道,论脸皮没人比嬴政更有优势了。她不同他争辩,双手环住他的脖子,睫毛轻颤,眼底流动着波光:“君上别动。”说罢轻轻仰起头,同他交换了一个绵长而温柔的吻,结束后自己竟有些喘不上气来。

嬴政抚着她的唇瓣:“怎么换气都不会了?”

烛幽大言不惭:“疏于练习罢了。”

这样的调笑冲淡了他内心的忧虑和遗憾,他脱了外衣陪她躺下,细心地掖好被子:“晓梦已经在回咸阳的路上了,很快你就可以恢复健康,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真的吗?”

“当然。可以去打猎,去东巡,能回云梦泽,能去看海,璨璨想做的朕都会让你去做。”他温柔地抚着她的后背,声音有如催眠的乐曲。

烛幽舒舒服服地被裹在一派温暖中,伸手抱住他:“那我要是想去摘星星呢?”

“那朕就只能修一座高台方便你从天上回来。”

她含含糊糊地笑了一声,往他怀里钻:“我不想摘星星,星星有什么好的,有君上就够了。”

“真的吗?”

烛幽对他发誓,两人又絮絮地说了些话,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余下窗外猎猎的冬风孜孜不倦地在大地上驰骋。

第一场冬雪落下来的时候,一切都笼罩在尘埃落定的气氛中。蔓草难除的墨家一行人被押解回咸阳,关押在牢狱中等待处决;步光重新回到了烛幽身边;晓梦虽然对章邯横加干涉道家论道一事颇有不满,但天宗人宗最终在她手上重归一脉,看在这份儿上她还是带着雪霁回了咸阳;嬴政虽然不愿意,但千泷最终也到了烛幽身边——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烛幽觉得反正她就那样,哪一天转移咒印都没差,不过嬴政的顾虑比她本人多得多,所以这事儿一直往后拖,直拖到了快要过年。

那日下了很大的雪,蓬松绵密的雪花一层层堆叠,仿佛为兰池宫裹上了一层被褥。烛幽醒过来时嬴政都已经把今日的事务都处理完了:“你说你每日睡得跟小猪仔似的,怎么下巴还能越来越尖了?”

烛幽扒开他的手:“君上怎么可以说我是猪仔?”

“朕是在担心你。”

“……”

嬴政笑着牵过她的手:“梅花开了,想去走走吗?”

睡得头痛的她点点头:“好啊。”正好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今年没有准备新衣服,她穿的都是去年的旧衣,浆洗得柔软而贴身,沾染着她熟悉的味道,穿起来非常舒服。戴好卧兔,系好披风,蹬上鹿皮短靴,她牵着嬴政的手踏入雪地。清冷的空气入肺,让她忍不住将鼻子也都缩进围脖里,嬴政扭头为她理了理衣襟,只露了她一双眼睛,这双晶亮的眼眸盯着他,活像一只狗狗,他看着忍不住笑。烛幽知道他在笑话她,愤愤地伸手进他的衣领将他好一顿冰。

闹了片刻后他笼住了她的手:“好了。瞧就这么一会儿你的手就又这么凉了。”

已经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烛幽示意他自己看:“瞧,我的胳膊有你腿粗。”

嬴政“噗嗤”笑出声。

梅园离寝宫有些远,烛幽又走得慢,花了不少时间才到。淡黄色的腊梅花苞层层叠叠地堆在枝干上,洁白的雪拥在周围,冷香扑鼻。嬴政伸手摘下一朵递给她,烛幽托到鼻间嗅了嗅:“香而不闷。”

他笑问:“摘一些放寝宫里好不好?”

“好啊,但我想自己摘。”

嬴政摇摇头:“你说你要哪枝,朕来剪。”

宫人们递来剪子送到了他手中,烛幽只好继续笼着手笼跟在后面走进梅林,步光跟在她身后替她提着厚重的裙摆。她瞧了半天之后慢吞吞地吩咐:“我要那枝开得最繁的。”

“好。”

她在一边发号施令,嬴政则跟着她的指挥将枝丫一一剪下,咔嗒咔嗒的剪刀声和滋滋呀呀的脚步声混在一起,令他心底异常地平和宁静,所谓的温柔乡不过如此。他曾以为自己不习惯于这样懒散、不够自持的生活,现在却颇有些沉浸,如果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忽的一阵风起,他正想着怎么会莫名起了这样急的风,一道幽蓝色的光幕忽然凭空出现挡在了他的身侧,一股无形的力量蔓延开来,空气的波动竟能汇成这样的响声,让他耳朵一“嗡”。他有些惊愕地扭头,一柄长剑宛如钉在了这张光幕上,那剑尖离他只有几寸的距离——这样的情形他太熟悉了,又是刺客。

嬴政迅速地抬眼看去,胆大包天地出现在兰池宫的这个身影竟然如此熟悉,只消一眼他就认了出来,甚至都不用确认他面具下的脸,因为他们曾朝夕相伴了整整十年。算起来盖聂叛逃也有三年了,三年来发生的事情太多,过多的变故让他这三年显得格外丰富,以至于再见到这位让他深感背叛之恨的故人竟然有恍如隔世之感。他还未能品咂自己此刻复杂的心情,盖聂身后瞬间又暴起一道黑影,那柄长剑携着劲风疾刺,一剑就令这张光幕如有实质般应声而碎,步光同时从烛幽身后一跃而起,手中的步光剑一记横挡,铿锵的角力之声刺耳不已,嬴政难受地皱起了眉,他本能地要去护住烛幽,但她已经先他一步将他拦腰抱起,跃出了梅林。

烛幽来不及脱掉一身沉重的衣裳,只得了空解开了披风的系扣,厚重的披风随着她跃起的动作落在原地,一道信号弹直冲云霄,暗卫们从四面八方一拥而上堵住了纵横二人。

她现在什么情况,竟敢抱着他走?嬴政急叱:“璨璨,快放下朕!”

一脸冷肃的烛幽像是怕他挣扎似的下意识地用力,她久未活动,现在带着他施展轻功本就是硬提着一口气,她必须在这口气泄掉之前去到一个能供她施展的地方。身后空气微动,烛幽踩着梅梢转身,幽蓝的气刃赫然在手,格住了鲨齿的一击,但奈何是单手,还是她受过伤的那只手,烛幽瞬间痛得皱起了眉。气刃一霎间消散,化作一阵雾气喷向卫庄执剑的手,他立即外放了内力将它们震散,烛幽唤来了梅树上的累累白雪,它们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眨眼之间就裹住了他,趁着这个空档,她带着嬴政几个疾跃,最终落在了水边。

刚一落地她就将嬴政护在身后开始施术,兰池封冻,而此刻整个冰面都在震颤,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她结出几个印伽,难得穿着白衣的卫庄如风雷般落到她的面前,然后瞬间被她身后层出的冰柱推远。他的身影掩在层叠的冰后,烛幽看不见他,但纷飞的冰块却显示了他游刃有余的推进。她不敢掉以轻心,召来泼天的湖水萦绕在她和嬴政的周围,组成一张层叠的网,细看还能发现其中均匀密布的水珠,在卫庄劈开冰柱重新出现在她面前时,无数的水珠疾冲而去,他凝出剑气的屏障直直地朝她而来,但水珠并不被吹开,反而分散成了绵密的雾气,它们死死地兜住他前进的脚步,最后迫得他停下。

烛幽透过这一层幽蓝望着他的脸,觉得他狰狞又鬼魅。以前卫庄打起架来总是很多废话,而今却一句话都不说,想要跟她速战速决,但烛幽就是想拖延时间,于是她再次抬手,又一波巨浪凝成一股从高高的天际迅驰而下。饶是卫庄的身姿再灵活、内力再充盈、武功再高,也很难逃脱“自然”的威慑,他被裹挟着后退了数丈,浑身湿透,冰冷的湖水加上冰冷的冬风,他吐出的气仿佛都带着冰渣。他抬头看去,烛幽静静地挡在嬴政的身前,她岿然不动的模样仿佛是对他的嘲讽。他轻啐一口提气冲去,却发现脚下浮现出若隐若现的阵法,让他一时无法动弹。

她学聪明了,知道近战不可能再跟他拼个势均力敌,便要离他远远的。卫庄面巾之下的嘴角微微上翘,举起了他的鲨齿,金色的剑气隐隐浮现缠绕于剑身。

烛幽同他数次交手就没有哪次占过便宜,她和卫庄仿佛就是天生的冤家,韩非死前他们关系还可以,但一旦失去了这条纽带,就开始自然地站在对立的两端。其实烛幽想过,她应当是能和他好好相处的,可是立场不同,最后只能变成如今这副行状。

此刻想这些也是多余,她死死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内力循着无数的水流源源不断地漫进她为他编织的困阵之中。他离她太远了,那里是她掌控的极限,她必须全神贯注,全神贯注地警惕他的每一个动作、预判他可能的动向、应对每一个反应。不远的梅林里一片混乱,隐约能见到四散分飞的梅花和飞雪,盖聂正在朝他们这里来,她必须得快一些。

横贯八方出招的瞬间,烛幽掐出几个复杂的印,眼底幽蓝隐隐流动,身后的嬴政却注意到她肩膀的颤抖。

“璨璨……”

烛幽没有回头,她也不敢回头,甚至没有说话,但嬴政就是感觉到了她传递来的安抚。她的发丝和衣物在此刻无风自动,一条蓝色的半透明的巨大的鱼的虚影自她身后跃起,带着巨大的压迫感迎向了金色的剑气,两道力量在距离烛幽和嬴政更近的地方相遇,疾风瞬间以此为中心向四面发散,从空中落下的雪好像被挡在了穹顶之外,地面上的水像是长了脚似的向四周奔跑,梅林里密密匝匝的树被压弯了腰,上面的积雪和梅花宛如被天女的手洒向了天际。嬴政被击得几乎窒息,跌坐在地,烛幽回身紧紧地抱住了他,捂住了他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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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九歌/秦时明月]悲回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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