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到来之后办的第一件事便是组织登船,其实这时候蜃楼的动力系统问题还没有解决,烛幽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着什么急。
登船那天烛幽没跟在队伍里,她站在宵禁的街道旁的一座瞭望楼的楼顶,静静地俯视着穿过长街的队伍。此时的天空仍是漆黑的,望向海边却能看到那片墨色在逐渐变浅,先是淡墨,再是幽蓝,然后是迷幻的紫色、玫瑰的红色、暖暖的橘红、耀目的一线白金,特别像她在泰山上看到的景色,唯一不美之处就在于天空中盘旋着公输家的机关兽。统一穿着素衣的童男童女手持的宫灯汇成一条金线,在晨雾中朦胧成一片,林立的玄幡上用金线绣着神秘的咒文,整个队伍伴随着更鼓声徐徐而行。
烛幽垂首看向被簇拥的几顶轿子,先是云中君,再就是月神和千泷。令烛幽觉得奇怪的是月神竟然坐在了千泷稍后一些的地方,是为了保护她还是为了显示阴阳家对她的重视?说起来她还从未跟这位公主交流过。就在她想着如何避开月神的监视同千泷打交道时,轿子里的人忽然抬起头朝她看了过来。软轿周遭轻薄的纱帘隔绝了两人交汇的视线,更因为距离太远而无法看清对方的表情,烛幽歪了歪头,在月神紧随而至的警告中如雨雾般消失在风中。
整理好一切已经接近午时,吃早餐的时间太晚,以至于烛幽早就不饿了。令人昏昏欲睡的温暖阳光笼罩着从甲板上经过的她,她在连绵不绝的涛声中打了个哈欠,仰头看向掠过天空的海鸥。二层楼阁的某一扇窗在这时忽然被推开,烛幽看过去,窗牖边出现了一个清丽可爱的身影。
千泷一直在等着湘夫人的出现,月神离开之后她便一直注意着下面,果真等到了她。她穿着一身绣着水纹的长裙,外面罩着一层她从未见过的纱,在光下流光溢彩,宛如星河落于其上。一条披帛缠着她的手臂,随着她的动作轻柔地浮动。不知从何时起她的出现总是伴随着清脆的银铃声,今日也不例外,所以千泷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她。
千泷觉得湘夫人和她抱有同样的想法,她们都想避开月神见见面。她不知道为何会这般作想,但直觉告诉她她的判断不会有错。果不其然,她低头的同时湘夫人也抬起了头,下首的人在眨眼的瞬间化为一阵雨雾,重新凝在她的窗前,千泷让开路,她便轻巧地跳进了屋。
优雅又冷漠,但又别样的活泼与风情,这是千泷对烛幽的第一印象。面无表情的烛幽打量了她一会儿,伸手勾开了她的面纱,缓声道:“你和你的母亲很像。”
千泷微微一怔,在烛幽的指尖不小心触碰到她的脸颊时,一道金色的内力忽地从这根尖细柔嫩的指头溢出,如流水般围着她转了一圈,最终化作了一只带着熟悉气息的金色鸟儿停在了她的肩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气氛骤然一滞,千泷不明白烛幽这是在做什么,僵硬着没有动作,她紧张地盯着对方的脸,却发现她好像比她更惊讶。烛幽的视线移到鸟儿身上,她轻轻唔了一声,伸手过去的过程中在指尖凝出一颗水珠,凑到它面前后,它用尖尖的喙一啄,将水喝了下去。
“这是你母亲的金乌。”烛幽缓缓收回手。
千泷扭头想看看近在咫尺的鸟儿,然而它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颊,没能让她看到全貌便瞬间消失了,她只觉耳垂微微一热。烛幽探究地打量着她,手指在凝成金乌的龙游之气掠过之处渐次一停,干扰了移魂阵的几个阵眼,千泷浑身一颤,蒙在她眼睛上的那层雾气缓慢消散,令她清亮的眼底重见神采。
按理说千泷恢复神志,移魂时期的记忆应该模糊又混乱,在看到她这样一个陌生人的时候多半会慌乱,但她却极快地恢复了镇定,抬头探究地望着她,似乎有什么疑问。
“你想问什么?”
千泷眨眨眼,脸上多了几分好奇:“我见过你。”
烛幽淡定道:“这确实不是我们见的第一面。”
千泷缓缓摇头:“我在幻音宝盒里见过你。”
烛幽心底一动,难道星魂说的都是真的?不过还是要确认一下:“怎么见的?”
千泷思索了一下,给出十分肯定的答案:“你迷路了。你说你困了许久也找不到出口,但我想带你出来也不行。”
“那你觉得我现在进去还可能出来吗?”
“可以试试。”
“答应得这样快?”烛幽望着眼前看似单纯无害的小女孩,默默地释放了自己的威压,“我如何能相信你不会借幻音宝盒困住我?”
她抿抿唇:“你带来了母亲的金乌,那说明你是母亲信任的人。我困在这里逃不掉,只能信任你。”
“但你一开始想见我,确实是想做个试验吧?”烛幽非常轻易地就戳穿了她的想法。
千泷的眼神闪过一丝闪躲。
烛幽并不介意,甚至肯定道:“不愧是东君大人的女儿。”身中月神的易魂法却还能保留自己的一丝神智,甚至借由这片刻的清醒为自己筹谋,既有天赋,又格外机智,令她很欣赏。
“你愿意帮我?”
烛幽并没有直接给她肯定的回答:“阴阳家里不存在‘帮助’一说,我会这样做,是因为要以此换取东君大人的承诺,那是你母亲给你的庇佑。若你不存在价值,无法让我去换取我想得到的利益,那么便是无用。你能明白么?”
千泷点点头。
“先暂时安心待在这里吧,我之后还会来找你的。”烛幽轻点她的额头,收回了压制阵眼的阴阳之力,千泷眼底的浓雾缓慢聚拢,烛幽悄然离去,继续沿着船舷往前走,她不禁在心底无声感叹,事情好像变得有意思了起来。
烛幽准备去将这事儿告诉星魂,但传信青鸟的到来打乱了她的计划——这是她送给蒙毅的那只鸟儿,看来是之前询问的事情有了回应。她喂了青鸟几口鸟食,并没有将信取出来,而是直接带着下船去找蒙恬。为了不给扶苏增加心理负担,两人并没有通知他,单独凑在一块儿将回信看了。蒙毅先是絮絮叨叨了不少家里的事,然后轻描淡写地带了几句看似无关紧要的抱怨,蒙恬和烛幽从字里行间里抓住了想要的信息,烛幽艰难地在回忆里寻找“胡亥”这个名字,找了半天也没有发现半点蛛丝马迹。
蒙恬比她清楚些,小声解释:“这是十八公子,小公子离宫之前,数他最小。”
虽然老是牵连出她不想回忆的东西,但烛幽还是不由得问:“君上是对小儿子有什么特别的偏爱吗?”
蒙恬摇头:“倒也不是,是因为扶苏公子同他的关系不错。”
“他们两个之前有过交流吗?”烛幽勉强也算是看着扶苏长大,就从来没有听过“胡”和“亥”这两个字的组合。
蒙恬被问住,倒是步光更清楚:“夫人,小公子离宫后,月神大人消除了扶苏公子的有关记忆,但他似乎还是记得自己跟幼弟的关系好,恰好胡亥公子正是他现在的小弟弟。”
“他就没有察觉不对吗?”
步光斟酌了一下:“嗯……胡亥公子在陛下和扶苏公子跟前都很乖的。”
能在嬴政面前露脸,跟扶苏关系不错,在其他人眼里肯定是比诸多的透明人公子要强许多,但这足以成为这件事的根源吗?“他跟其他人呢?有什么特别的交集吗?”
步光想了想,不知道这算不算“特别”:“倒是有一点,中车府令大人是他的师父。”
“赵高?”李斯干出这事儿的可能性都要比他高吧?!她的指尖敲了敲桌面,不由得对自己先前的判断产生怀疑,“是我们想多了吗?”
蒙恬比她客观:“权力会腐蚀一个人的内心,尤其是残缺的人。”
为了保险起见,他们还是制定了相应的计划,不知怎的,烛幽却在心底希望这个试探不要成功——赵高在嬴政身边的时间比盖聂还要长,盖聂如今叛逃被缉,若赵高还有异心,嬴政会是怎样的心情?虽说帝王称孤道寡就是因为他们注定孤独,但她丝毫不希望这些在嬴政的身上应验,因为她比谁都清楚他讨厌孤独。他不是完人,也有缺点,可他为天下人提供了这样一个稳定安全有序的环境,为什么还要被这样惩罚呢?她拨弄着手腕上的镯子,想象他还在身边的模样,忽然好想他。
几日后,嬴政收到了烛幽的传信,上面用特殊的字体写着“不见复关,泣涕涟涟”,难得展颜的他摸着干涸凹凸的墨迹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提笔回道:“曰归曰归,岁亦莫止”——你想见我便回来,但说着回来,过一年也不一定能实现。
烛幽远不如面上淡定地期待着回信,但传来的消息却是黑龙卷轴被劫。所以咸阳的卷轴都来了,她的信呢?她脚下生风地去找蒙恬,结果他表情微妙地说:“蒙毅说,卷轴是陛下给你的。”
烛幽顿时定住,她难以置信道:“……意思是在将卷轴取回来之前,我都看不到了?”
蒙恬的表情更加一言难尽,但他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哦……是谁截的呢?”
“从回报的消息来看,极大可能是墨家的叛逆分子。”
“……”怎么又是他们。烛幽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她一不可能直接冲去小圣贤庄找知情人,二不可能不等着他们想找的人露出破绽,嗯……所以就只能按兵不动了对吗?一时不知道是个怎样奇怪心情的烛幽晕晕乎乎地走回房间,对着推窗可见的大海发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劲——这个蒙毅办的都是些什么事啊!让他找个试探的机会,结果他怎么拿嬴政给她的回信来开这么大一个玩笑啊!他作为上卿都不劝谏一下的吗?当年口口声声说不想她做红颜祸水呢?黑龙卷轴!传这些话!烛幽颇为难得地体会到生着闷气无处可撒的痛苦,她恨不得立刻回咸阳揪着嬴政的领子晃两晃,可现在只能气恼地趴在被子里。他肯定是故意的!他怎么能连这都利用?!好气!不行,无论如何得写信回去把蒙毅给骂一顿,指桑骂槐的那种!
烛幽猛地将自己从被子里拔起来,脚步匆匆地拉开房门,然后肚子就挨了狠狠的一脚。她被踢得撞翻了屏风和背后的桌子,跌坐在一片狼藉里,五脏六腑都仿佛皱成了一团。
“你突然开门做什么?!”办了坏事的罪魁祸首吓了一跳,俯身去扶她。
烛幽抖着嘴唇:“下次进屋……先敲门。”
“知道了。”星魂扁扁嘴,来时的那一腔质问化为乌有,语气都柔和了许多,“让你办的事你办了没有?”
烛幽用眼神问他是哪件。
“你去找高月了吗?”
高月?烛幽反应了一下,哦,姬如千泷曾经是燕国的高月公主。自然是去了。
“怎么样?”
“她的确是说了在幻音宝盒里见到了我。”
星魂质疑道:“然后呢?你没再去见她?”
“我没空。”
星魂冷笑着压低了声音:“没空?天天操心扶苏的事,当然没空。这是你应该操心的吗?”
烛幽揉着肚子回避话题。
他闭上眼睛,沉沉地吐了口气:“后面的事情你都不要再理了,我会处理。桑海最近很乱,月神也不能置身事外,你便趁着这个间隙先去取回你的神魂残片,懂了吗?”
星魂说得没错,这确实是个难得的机会:“嗯,知道了。不过玄冰阵破解的关键或许就在墨家,你可别把人杀了。还有一点,若想找到他们的据点,可以先注意一下荀夫子的行踪……”
星魂挑挑眉:“我有分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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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话:曲突徙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