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只是稍许怔忡,随后便笑,抬手将发簪簪进她随意挽起的发间:“璨璨怎么这般沉不住气了呢?”
烛幽的余光瞄到坠下的流苏阴影,又滑过他的手,最终还是没有再看他:“回去吧。”
他没有接话,转而朝着店小二说:“把我刚刚挑的都包起来,一会儿自有人来取。”
她细弱地反抗:“外面不安全。”
他牵起她沁凉的手:“夫人不是能保护我吗?”
烛幽想挣开,他强硬地拽住不放:“我想看看璨璨长大的地方,继续逛吧,就像刚刚那样,喜欢的我都帮你买下来。”
“我不喜欢热闹。”
“桑海城中也不是只有集市。”
听他是铁了心要在城里晃悠了,她沉默了一会儿,抬起脸时眼圈已泛起微红:“我累了,想回去睡觉。”
他不再端着扶苏温和近人的模样,平静甚至带着点疏离地回应:“我陪你。”
“有你我更睡不着。”
“在云梦泽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烛幽败下阵来,垂着头,耷着肩膀,难得的弱势,但语气却强硬:“我不想见你。”
他沉默了一会儿,缓慢又坚定地说道:“但我想见你。”
她冷笑:“难道你想见我我就一定要让你见吗?”
他好整以暇:“从某个角度来看,的确如此。”
……是了,他是君,她是臣,她得仰他鼻息,要在他手下谨小慎微地活着,当然是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必须接受,无从选择。烛幽发现自己总是搞混他的身份,就算他曾经喜欢自己,他终究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何况她已经离开他了,又怎么能理直气壮地要求?怎么能说出那样赌气的话呢?她哪里来的资格?她的脸不自觉地颤了颤,然后道:“请吧。”
如果只当一个命令来依从,应该会好受一些吧,可到底怎样才能将“爱人”这个身份从他身上剥离开去呢?烛幽忍着心底翻涌的难受领着他穿行在人群中,他轻轻地牵着她的手,摆出一副她可以随时挣开的姿势,但她已经没有心情去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了。她真的好想见他,自从离开他,她就再也没有睡过好觉,足足一年,什么样的习惯都应该改掉了,可是她还是渴望着他的一切。她将有关他的所有都深埋心底,装作不在意,可他重新站到面前时她的防备却尽数土崩瓦解,她便再次化作了飞蛾,直直扑向了她心间的烛火。
然而理智又在不停地将她往反方向拉扯,他的无情、他的强横、他的残忍她都刻骨铭心,于是在她另一半脑海里呐喊,离开他,不要再重蹈覆辙了。她没有错,是他做得太过狠辣,所以她才会离开他,所以他身边的人才会一一离他而去,她为什么要忍不住回头?为什么要心有愧疚?为什么要回到他身边?!他为了留下她便想剥夺她的一切,她凭什么就要束手就擒?!他明明那样对她……
在心间的撕扯中几乎要裂作两半的烛幽终于受不了地停下了脚步,所幸这儿的行人已经少了,所以他们两人伫立在路中央也无人来管。嬴政多走了两步,见她不走了,便也停下,回转身看向她的脸。
烛幽抬头望着他,尽管他还顶着扶苏的面容,然而在她的眼中,他已经是那副熟悉的模样。她太熟悉他了,她曾无数次地描摹过他的容颜,记得上面的每一条纹路的走向,魂牵梦萦不过如是。她觉得喉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哽住,心间也同样有东西哽住,她无从叙说,也无从理清心头膨胀的情绪,她与他的相见恍若隔世,猝不及防。
“怎么了?”他平和地问她。
烛幽双唇抖了抖,沉甸甸的思念在矛盾的煎熬下最终化作一句话:“求求你,不要再折磨我了……”
嬴政目光沉沉地凝望着她,黑曜石般的眸子仿佛能吸入一切的光,透不出半点情绪。烛幽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她只知道再这样下去她真的要疯了。隔了好一会儿,他慢慢地抬起手,亲昵地捧住她的脸:“我就是想让你也体会一下我的心情……我没有哪一刻不像你现在这样,我只要想起你就既纠结又矛盾,想靠近又不能靠近。我明明无时无刻不想将你捉回身边,却要硬生生地忍住;每时每刻都想知道你的消息,却撤回了所有的眼线;恨不能打断你的双腿让你只能永远地依赖我,却还是得放你在外做自己想做的事。璨璨,你说我在折磨你,你又何尝不是在折磨我?”
“你为什么要来桑海?”
“为什么?我不是早就告诉了你么?我想见你。如果见到我会令你痛苦万分,那不见你会让我心如刀割。”
“那你为什么要折磨我?为什么不做得更天衣无缝一点,而是让我一眼就认出来?”她知道他定然是故意的,他就是这样地卑鄙!
“可怎么办?我想你明白我,明白我到底是怎样的心情。”
再一次得到肯定回答的烛幽脸色苍白地摇摇头,一幅将要崩溃的模样:“你反正舍弃了那么多,不如连我也一同舍弃了,要么杀了我,要么就如你所说,把我捉回去,像对待一个囚犯,何苦惺惺作态?!”
他笑意不减,眼色更加深沉:“你也想恨我,对吗?就像我也想恨你一样,可是我们都做不到。”
“璨璨,我不想你恨我,我也不想恨你,我爱你,比世界上所有人都要爱你。”
烛幽冷笑:“君上记得上一次说这个话的时候对我做了什么吗?你就是这样一边说得情真意切,一边废了我的阴阳术!”
嬴政忽地坦言:“对不起,是我做错了。”
烛幽闻言愕然,满腔的悲愤刹那便被堵在了喉舌间。她以为自己永远不会从他嘴里听到道歉,可他却轻飘飘地说出来了。嬴政从前也道过歉,比如对王翦,比如对李斯,可这都是关乎国家生死存亡的大事,他竟也会对她这样一个女人道歉?
嬴政见她的模样便知道她定然又想当然了,他轻声叹道:“因为你很重要。”
“……我不明白。”
“我的确如你所说放弃了许多,也从不后悔放弃了那些。”
“所以再多一个我,君上也不应该后悔才对。”
“我放弃的,都是我得不到的,但你,我曾经得到过。我知道你的心,璨璨。”他的朋友算计他,他的母亲舍弃他,他的先生架空他,他的弟弟背叛他。他的朋友同他一样生于微末,长于市井,也算同甘共苦,那是否就是友情?他的母亲将他带到这个世界,转眼却有了情人,生下孩子,甚至为了情人和他们的孩子准备谋夺他拥有的一切,这到底是怎样的亲情?他的先生将他的父亲当作奇货,野心膨胀之下甚至想将他也当作傀儡,这其间到底有没有师生之谊?他自觉以十分的真心对待成蟜,他却要造反,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虚与委蛇?或者从来没有认为他们是兄弟——嬴政回首四十年来所付出过的感情,发现换来的尽是虚妄,或许他可以将这一切归结为他登上这个位置而理应付出的代价,他认了,然而唯有烛幽是他夺来的,是他悉心呵护后终于结出的果实,他拥有她最纯粹最真心的爱,她从未想过离开他,是他逼她走了,所以他愿意去挽回。
“有必要如此么?只要君上一个命令,我岂敢不听从?”烛幽却觉得悲凉,因为他那时候宁愿倚仗月神也不相信她,她知道他难以相信别人,但他就真的不怕她对他寒心吗?
嬴政无奈一叹:“不要赌气。”她都敢当着他的面从泰山上跳下来,下次她一定敢提着刀把咸阳宫杀个对穿。
她犟着不说话,满眼的泪水浸没眼底,险险地兜着没有流下来。
“原谅我。”他将她牵进怀里,抱住她僵硬的身体,久违的气息让他觉得无比怀念,撞击在他胸膛的心跳也令他的心放松,这是他想要的,是他的归宿,“其他的愿望我都能自己实现,方方面面做到万全,等待一个既定的结果。然而对你这不行,我现在只能求你回心转意。”
烛幽站了很久才抬手去回抱,她的呼吸极轻极压抑,仿佛多松一口,整个人便会泄了气,但嬴政还是听得出那分幽咽:“君上不过是仗着我离不开你。”湘夫人说,如果离开他比靠近他更痛苦,那选择便一目了然,问什么值不值得可不可以,只要不要让自己太难过,那便是值得和可以。
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她的泪水像开了闸似的拼命往下流:“我真的……好……好难过。君上怎么……怎么可……可以……这样对我……”
“对不起,再也不会了。”
“你……你就是……有恃无恐……可我……”
“以后不会了,以后璨璨想做什么都可以,再也没有人逼你了。”
星魂:你立字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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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话:隔世关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