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话:横颐沾袖

“梦行?”嬴政自然听说过“梦行症”,可她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就梦行了?他下意识地与湘夫人的“夺舍”联系起来,然后又想到了宫里疯疯癫癫的那些人,感觉同她的情状相差无几,便不由得问,“她的精神是不是受损了?”

星魂低头望着她:“她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时,的确会看起来像个疯子。”

嬴政一时沉默:“她会这样多久?”

“直到湘夫人的魂魄被她吞噬。”

“那是多久?”

“少则三月,多则半载。”

“朕是不是不能贸然带她走?”

“并非不可,只要悉心照料,没有什么是不行的。”

舟车劳顿之下哪能事事周到?想当初她从云梦泽回咸阳时晕了一路的车,他不能再折腾她了,于是嬴政决定留下来,直到她好转为止。

烛幽清醒的时间和混沌的时间对半开,不过这个“清醒”也不能说有多清醒,是对应她以为自己身在过去的时候。“清醒”之时,她会想起自己是在云梦泽,这个时候嬴政就比较难过,为了不刺激她,他为她复制了她在阴阳宫的居所,在这样的情境下,她总会将他当作傀儡。傀儡怎么可能有自己的事,于是他不得不随时跟着她,而她百分之九十的时间什么都不做,只是远远地盯着他发呆,这往往会导致他当天的政务积得山高。而当她“混沌”的时候,嬴政会抓紧时间看奏本,烛幽来找他时只要看到他伏案就基本不会来打扰他,同样远远地看着,累了就离开,甚至还会乖乖地练字抚琴。

嬴政就算再迟钝也能看出来,即便是她神智不太清醒,也不想远离他,一如既往地喜欢看他。这令他的心情十分地矛盾,她并不如他所想的迫切地要逃开,但也下意识地不再靠近。所以他最喜欢下雨天,下雨的时候,烛幽不管清醒与否,都会犹犹豫豫地往他怀里钻,微凉的身体靠在他的肩上,才能令他有些许的慰藉——她骨子里确实很依赖他,她真的不会离开他。

她缩在他的怀里仰头看雨,牵过他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反复在睡着又惊醒的过程里。他装作自己是傀儡的样子,静静地陪着她,望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听着湘水滔滔的声音,觉得就这样也挺好。

她渐渐地往下滑,越倚越没个形,直到最后躺到了他的腿上。她不再看雨,转而看他,而他却得忍住不看她。她缓缓地伸出手,贴上他的脸颊。自从这次来了云梦泽,嬴政就发现了烛幽的这个小习惯,她是真的很喜欢他的脸,时不时就贴一贴、摸一摸、揉一揉,以致于他有时候都会怀疑她是不是只喜欢他的脸。

正当他在内心无声感慨时,蓦地听到她的声音:“看着我。”

于是他低头。撞上她眼神的那一刻,他清晰地看到了她眼底那一抹转瞬即逝的瑟缩,近来总是这样,像是怕他似的。她怔怔地同他对视了一会儿,以往甚少率先移开视线的她又一次挪开了,抬手合上他的眼睛:“要是你不那么像他就好了。”

可他就是他啊,他本不是傀儡。嬴政在心里叹气。

“那天他看我的眼神……好可怕。”明明那么温柔,转瞬却做了那么恐怖的事,没有半点征兆,这就是帝王之心不可测吗?她的指头轻点在他的眼皮上,如蜻蜓点水。

……对不起。他轻声道歉,在心底默默描摹她的模样。

“幸好有你在。”她想见他,又不想见他。她每天都做梦,每个梦里都有他,他的好,他的坏,都在梦里一一复现。但如果他站到她面前,她恐怕并没有勇气与他直面,所以幸好……幸好有这个傀儡以慰她的相思。

她的指尖顺着他的轮廓滑到了他的嘴唇,她细细地摩挲着,中间停了一会儿,再次触碰时,他闻到了一点口脂的香味。

她在做什么呢?他不由得想。

她忽然的起身让他被近在咫尺的馨香所笼罩,她搂住他的脖子幽幽地叹息:“他要是像你一样就好了。”

为什么呢?他在心底反问。

“看着我。”

他睁开眼,迎上她潋滟的目光。她的声音带轻微的鼻音,眼角有些泛红,她抿抿唇,吸了吸鼻子,轻轻地吻了上来。她一如既往吻得若即若离,浅尝辄止,就像是面对真正的他似的——诚然他的确就是在她的面前,但是在她的意识里并非如此。

似乎是觉得现在的举动很荒谬,她一触之后颤抖着埋首在他的肩窝:“我好像疯了。”

他觉得心疼,可又不能戳穿她为自己编织的梦境。

她伏了好一会儿,颓然起身走进雨里。

他依旧静静地用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把自己全然当作是傀儡的模样,不得到她的命令就绝不行动,但心底都是担心,她现在状况本来就不好,再这样淋雨会不会生病?

所幸她很快地又带着一身湿气回来了,极用力地抱住了他,抽噎着喃喃:“你再像他一点就好了。”

我一直都在这里啊,璨璨。她甚至都不愿意分辨一下这到底是不是梦境,他明明就在这里,她却反而宁愿对着傀儡伤情……他知道,她不愿面对他。

他按照她的命令回抱她,像从前一样拍着她的背。她慢慢地不再哭了,疲惫地在他怀里睡了过去。他像抱孩子一样拥着她,望着缠绵的雨,不知道她再醒来会不会又以为这是个梦,会不会又回溯到了过去的某段记忆中,会不会忽然又清醒了。

她是看似近在咫尺的镜花水月,他以卑劣为盏渡她而来,他想困住她,于是将那酒樽打碎,令她流落于地,使她不能再奔赴别处的镜和水。可她并不是镜中月水中花,她本是空中的月亮,就像她的名字,就像他喜欢的“璨璨”二字。分明是他错了,可受到惩罚的却是她。若他如湘夫人所说让她选择,她定然也会选择他吧。他将她放到榻上,凝望着她睡得并不安稳的脸,一时失了神。

后来,烛幽昏睡的时间日渐变多,少有清醒,先前因为要陪她而几乎睡不了什么觉的嬴政时间一下子就变得宽裕了,他藏住心忧问星魂为何如此,星魂只说神魂融合就是这样,需要大量的时间休养精神。若烛幽一直都这样,他待在云梦泽也没有了意义,想了很久后,他最终决定启程回咸阳。

他并未按照先前的想法将她一并带走,一来是怕路上出什么意外,二来他觉得湘夫人说得有道理,他不能剥夺她的一切啊,他受过的痛苦,为何还要她再受一遍呢?有些选择还是应该交由她自己来做——不是放手,而是再多给她些时间,至少等她多缓缓他才能再来接她。其实嬴政见她伤心至此,自己也想不出她还有什么理由再回心转意,可他还是决定等一等,这真是他做过最没有把握的事。

星魂见嬴政走了,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点气愤,烛幽因为他受尽折磨,伤心成这个样子,他竟然就这样走了?!不过走了也好,最好再也别和她见面了!

那头嬴政刚开云梦泽的地界,便见章邯正侯在必经之路上,他见了,示意他到王车上说话。赵高和章邯气氛微妙地交换了眼神,车队继续向北前进。

“如何?查出来了?”

章邯单膝跪下:“回陛下,夫人此事做得极为隐秘,臣得到的都是些推测出来的结果,而没有切实的证据。”

“无妨,先说来朕听听。”嬴政丢开手中的竹简,抬头看向他,“坐。”

“谢陛下。”章邯再次行礼,跪坐于下首,“影密卫依次审问了夫人身边的侍从、罗网的步光以及两卫其他负责保护夫人的人,他们确实无人知道此事。”

“步光也不知道?”

“不知。”

她岂会不知?烛幽去哪里都将她带着,她是罗网的顶尖刺客,有什么风吹草动能逃得过她的眼睛?她只是不愿说罢了,倒也是个忠仆。嬴政点点头:“将她留着吧,休养好了到朕身边当差,其余的人都送去法办。接着说。”

“是。因夫人与小圣贤庄的牵连,属下去查了封禅当日庄内众人的行迹。那日恰逢休沐,许多弟子都不在庄内,但除了二当家颜路和三当家张良,其余人等均有切实的行踪。不过张良游学在外,可疑之处便落在了颜路身上,但属下并没有找到足以证明他与夫人接触的证据。”

“小圣贤庄……儒家……”他前去封禅时为了整肃礼仪,征召的命令自然也传到了作为儒宗的小圣贤庄里,可是前来应召的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人。他遵循祖宗之志,贯彻“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千里迢迢前来泰山封禅,自然是为了宣示皇权正统,召人前来议礼当是给足了他们面子,可他们竟然敢藐视他的君威。大秦依法而治,法家为上,统一思想之后其余的学派也的的确确应该收拾一下了。

章邯见嬴政并没有打断他的禀报,接道:“若以先前的线索为立足点去探查为何他们会有人与夫人接洽,臣只找到了一个疑点,那便是夫人送给蒙恬将军和蒙毅上卿的两只传信青鸟。蒙将军常年驻守边关,有青鸟传信要方便许多,那段时间老将军的身体也不好,信件来往还比较频繁……不过臣也不便贸然去查。”

“传信青鸟?先前为何没发现?”

“回陛下,因为比起夫人留在府里的那些珍宝,这两只鸟着实太过普通了些,而且相赠之时只是两颗蛋……与儒家的牵扯也只是猜测,臣更加无法光明正大地去查蒙府。是臣无能。”章邯再次跪下。

嬴政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不怪你,下去吧。”是他太过自信从而疏忽了这一切,他的璨璨岂会甘心接受被强迫的命运呢?不过若说相帮,蒙毅怎么会帮她传信?一切全无证据之时他也不好就这样去问,反倒伤了君臣情谊。烛幽情况如此,他也有了下一步的打算,此事也该就此揭过,便不再追究了吧。

儒家,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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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话:横颐沾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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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九歌/秦时明月]悲回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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