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残局
当电话响起时，介绍人正陪同新入塔向导，在能力评估中心进行检测分级。
“各方面能力看起来都很一般，顶不上什么大用。”管理主任说。
他穿着白大褂，金属框眼镜，手里拿着几份报告。男人下颌方正，嘴角有很深向下的纹路，看着严肃而不近人情。介绍人接过报告，看到结论上的“总体能力达到四级中阶向导标准”后就不再翻阅，放在一旁。
他们站在长廊，和测试区只有一墙之隔。透过单向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新向导顺从地戴上仪器，在研究人员的指示下进行能力测试。比起一个月前，她看着瘦了一些，脸上悲伤的神情早已褪去，有种温驯的麻木感。仪器挡位在数字“4”和“5”之间颤动，向导闭上眼，眼珠在薄薄眼皮下颤动，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没过一会儿，一行鼻血缓慢流了下来。指示针回到了“4”。
介绍人还是那副和蔼亲和的样子：“咱们不也是普通人吗，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用处。”
管理主任翻开报告：“……精神域广度、适配性、感知灵敏度、情绪支撑度都是四级，干扰强频只有三级——军区不会想要她的。精神域重构能力看着还行，五级，就留在医疗部门吧，去那群疯哨兵的脑子里搭积木。”
介绍人摇摇头：“她跟普通人结婚了，还有孩子，留在首都塔不太妥当。家属也来闹过事。等信息录入完成，还是尽快送去其他塔吧。”
管理主任看了她一眼。“难得你肯放人。目前精神域重构这一项，已知最高的也就七级，好些地方都缺人。对精神图景破碎这种太严重的情况用处不大，但粘合裂缝是够用的。”他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不过被搜查官送进来的向导，能力上限都不高。藏匿得太久，长久地不使用能力，刀容易锈——你看她的拟合曲线，能力早就定型了，如果刚觉醒的时候进塔接受系统训练，精神域重构冲六级大概率没问题。”
介绍人笑了：“你还是惜才。看美玉自晦总感觉可惜。”
男人说：“一个中阶向导，算不上什么美玉。下次再有抓捕来的新向导，我就不亲自来了。”
介绍人摇摇头，劝他：“你还是得来。咱们的职责不是发现天才，而是物尽其用——一枚卒棋，时运合适，也能将军。历史总是由咱们普通人书写的嘛。真正不世出的天才，早就锋芒毕露，哪可能默默无闻、送到你评估中心才被发现。”
管理主任没再说话。谁不知道首都塔的现任介绍人，只是一名六级中阶向导。虽然他的内心对这套鸡汤理论嗤之以鼻——凡人只是历史的注脚，在非凡之人、天才人物的光辉下，在他们不可思议的伟大事迹中扮演面目模糊的群众。当然，对于【塔】这样的庞然大物，需要大量的血肉耗材支撑其运转，普通人附庸于此、奉献一生，也有可能参与进非凡伟业；但更多时候，只是作为锅炉燃料被燃烧殆尽，庸庸碌碌度过一生。
谁会忘记池知白？预言中的黑暗哨兵，彗星一样短暂擦过天边，就已留下绚烂光辉。就算已经陨落，精神图景破碎，也有忠实拥簇，怀揣希望为太子奔走。谁会忘记梅麓？首都塔走出的唯一一名九级向导，也是历史上第一位适配性达到九级的向导，多波频仪器上的挡位“9”就是由她定义。即使常驻边疆战区，也威名赫赫，崇拜者之多足以组建一支军团。
在自己的位置上发光发热？谁不想做恒星，光和热笼罩一个星系。谁甘愿做灯泡，借钨丝发光，有无数替代品。
“当然，我相信，”介绍人话锋一转，在主任探询的注视下笑了笑。“这里很快会坐着一位良材美玉的。……我有很好的预感，好东西总会到有需要的人手里来。”
……铃铃铃。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
介绍人接了电话。只听了几句，就皱起眉。
隔着一段距离，隐约听能见对面的人又急又快地说了几句什么，似乎在汇报什么紧急事件。大概不是什么好消息。介绍人神色凝重，微微侧过身回话，声音压得很低：
“……我了解了。……先把伤员带回来，放特殊病房，我和医疗部打个招呼。优先检查向导的精神域，受伤太严重可能会导致能力受损。应急管理部门通知了吗，派的谁？……太少了，群.体事件起码五名高阶向导。赶紧把人群控制住，舆论和社交媒体都监控起来。首席和市政.府这边我来知会，如果被定性成恶**件会很麻烦。还有有任何问题随时打电话给我。……嗯？”
不知道听到了什么，她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这么小？所有的精神体都能看见吗？……我从没听过。一起先带回来吧，去研究所。我先去趟医疗部，你们先开始，不用等我。……嗯，辛苦。”
管理主任掏出手机看了眼，没有任何新消息。
意料之中。能力评估中心只是塔的支持性部门，没有实权，除非有心打听，否则塔内外的风吹草动很难传到这里来。
有几名工作人员从他们身后走过。
他看向介绍人。
介绍人已经挂断了电话，露出个歉意的笑。
还是那张和蔼的圆脸，眼角细纹叠在一起：“抱歉啊，李主任，我这临时有点急事，得先走一步。您赶紧去忙吧，这边完成信息录入后，我再叫人来接新人去新区安置。”
***
而在电话的另一头，叶延脸色难看。
灾难。
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几乎称得上是哨向界的炸弹袭击。
精神域震荡就像是抽走一张桌布，轻轻松松地捏起布料的一角，一抖——力量此刻有形，如海浪起伏，巨大的冲击力摧枯拉朽地把所有阻碍物抛起，感受天赋者不可思议的伟力——对于普通人这样的尘埃，可能只是短暂的冲击和失重感，而对于哨兵，尤其是精神图景更复杂精密的那些，他们就像餐桌上的玻璃杯，更容易摔碎。
他一直托着顾菲的后颈，让她保持气管畅通。副组长赶到后，火速接替了叶延的位置，好让其他人能检查向导的状况。叶延这才咬牙支撑站起身。震荡带来的头晕、恶心感还没有消退，万幸他还能正常行动。被冲击时，他甚至感觉有碎片刺入了他的精神图景。感官轻微受损，大概吧，也许得在康复中心待个几天。
而向导的情况更糟糕。
顾菲已经陷入深度昏迷。她脸上都是干涸的血迹，看起来非常吓人。除了眼角、鼻子、耳朵的流血，和一些轻微划伤外，无其他显著外伤。她嘴里含着特制的舌固定器，防止向导在作战过程中因疼痛咬到舌头……牙关紧咬着，下颌掰不开，无法检查是否有伤。
她的肢体僵直，胸口急促起伏，喉咙发出近似窒息的咯咯声。向导明显处于极度应激状态下，一直在流冷汗，几乎像是从水里捞起来的。翻开她的眼皮检查时，瞳孔涣散，对手电筒光照也没有任何反应。
在场的搜查官互相交换眼神，心下隐隐不安：七级高阶向导，搜查组目前最贵重的财产，一个烫手的金山芋，如果她有任何差错，放在军队里他们可能都要上军.事.法.庭。
“我已经通知塔内的急救中心，请求救护车转运，配备医疗向导，最高优先级，一会分俩人护送她过去。”叶延交待事项的语速很快，副组长半跪在地上，捧着向导那颗金贵的头颅，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金属颈环被冷汗浸湿了，有些打滑。
“首都塔管理中台我也通知了，群.体事件需要移交应急管理部门，两名支援向导在路上，你需要告知他们具体规模，要求申请更多支援。”叶延示意另外两个搜查官，“你们两个，找调度中心申请警力，紧急封锁校区及附近道路，人找到之前谁也不许走。”他咬紧牙关，克制冷静的面具终于崩裂了一条缝隙，“……其他人，清查全楼，搜索其他受害者，有情况立刻向我汇报。动起来，快！”
搜查官们应声四散。
他和另一个搜查官从东门进入教学楼。楼内温度要低一些，不知道哪里来的一阵微风，他打了个冷战，才发现制服已经被汗湿透。叶延试图克服眩晕，脑子像船只，在大海里随波逐流地晃荡。地球重力从四面八方拖拽，他只能倚靠栏杆和墙壁。
……顾菲是在瞬间被袭击的，断线风筝一样倒地，甚至没来得及告诉他猎物的位置。他笃定向导就在这栋教学楼内，攻击是急于遮掩的手段，但他只能在原地等待其他人——高阶向导的安危高于一切，国家公共财产安全高于一切。
该死……该死。
他的猎物足够机敏，在这几分钟内肯定早已溜之大吉。
叶延试图亲自搜查每一层楼、每一间教室、每一个座位和抽屉。他说服自己，这是为了在特种机动部队到来前，能够定位到向导的行动轨迹。搜查官们的精神体在角落嗅探——猎犬们最爱的追踪游戏，注意力高度集中，步伐低伏，耳朵前倾。他们服从命令，内心却大多认为结果已定。又一次对幽灵的失败追捕，轨迹如水汽蒸发毫无痕迹。但长官似乎仍不死心，在失手的猎场盘旋逡巡，试图发现哪怕一点轻微的痕迹。
当然。
或许他和这名向导的确有某种不约而同的默契。
……
叶延推开四楼阶梯教室的门。这是最后一间未搜查的教室。
木门吱吱作响。这教学楼已很有些年头了，墙面泛灰，讲台边的木纹扶手已磨得光亮。一些无意义的细节在哨兵看来总是过分清晰。桌角偶有划痕，漆面脱落处露出暗沉的木色。灯管是最早的日光型，亮起时总带点细微的嗡嗡声。
前排有一名男生，瘫倒在地，面色苍白扭曲，身体仍在不自觉抽动。
他本该去检查伤员的。
但他没有。
……叶延的状态说不上好。眩晕和头痛仍在继续，他闭上眼，碎片般的光斑和阴影交替掠过，一时甚至想不起身在何处。像在现实与幻觉的缝隙。唯有一种指引……一种预感。他仿佛躺在水底，怔然盯着流动的光斑，不由自主随之上浮，带起一小串气泡。
超感引导着他。
他绕过前排那名昏迷的男生，径直向前走去。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
地上有一只滚落的笔。
他梦游般，捡了起来，沿着滚落的轨迹向上看去。
窗开着，微风拂过枝叶沙沙作响，蓝色帘子被风扬起，窗台翠色若隐若现。
那种直觉是如此强烈，几乎化作针刺般的疼痛。
让他心如鼓擂，即使是同地不同时的轨迹重叠，也狂喜万分；让他心无旁骛，只受不可目视、不可言喻的预感指引，一路拾阶而上，一直来到那个窗台下的座位旁。
他的感知要晚于直觉发挥作用。一种甜味，混着血腥气，从犁鼻器滑到到舌尖，如同情人的亲吻。
叶延缓缓回过神来。
而桌面上，赫然是几点未干涸的血迹。
每当没饭吃，我就会自己产点粮……（悲伤）
小修！这周更不了的话就下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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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3. 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