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灰端着托盘徐徐而来。
“——酱烧鲤鱼、土鸡蛋莼菜汤、鲜笋丁、上汤河虾。姑娘,慢用啊。”
菜香四溢,食指大动。朱念捏着筷子,就见哪吒面前,只有一壶酒,一碟子青菜。
这人才吃这么一咪咪啊,胃口也太小了。从小怎么长高的啊。
她眼珠子转了转,盘算着晚点去找他的麻烦。往嘴里塞一块鱼肉,厚实细腻,鲜香入齿,不由朝老板竖个大拇指。
老板颔首一笑,后厨忽然传来少女的哭声,忙叹口气,忙掀帘子走入。
“得,准是这俩又闹上了。”朱念邻座的阿伯扇扇子。
谁俩?朱念起身,想要去探探,被一个婶子拉住。“姑娘甭担心,俩小的日日这样,你瞅着就知道了,可有意思了!”
后厨里,少女冷板着声音,杂着几声抽噎,“你、你成天就知道催我,我这面不用发啊,火不用生啊,笼屉不用蒸啊?你、你催命啊……”
“我错了还不成,还不是因为你的糕子太得客人青睐,后边都排队等着。”少年的声音急道,“是我不该催,我等,多久都等!成不?”
一个女声劝:“小甜姐,阿灰又不会改,明儿照样忘了。你哭了也白哭……”
“哟,这才催两句就哭,”一个少年懒道,“待会儿客人催起来,还不得把灶台掀了?”
“臭虎子,你别煽风点火了!”阿灰气结,“算你的帐去,别把‘蔷薇酿’又记成‘酱烧鱼’。”
虎子哼一声,“让我干这活计,本就是大材小用。”
“那你自己去开个酒楼啊!”小甜带着哭腔吼。
“都给我闭嘴。”老板一拍案板,沉声,“一天天的就知道吵吵。小甜,把眼泪擦了,蔷薇糕蒸好没?阿灰,这凉菜好了怎么也不知道端出去。虎子,再去核对两遍账本,错一个字儿,就罚你抄五遍!”
后厨静了下来,不过三五息的功夫,又照样抱怨闹腾起来。
老板把他们一个个踹出来,“各干各的活去!”
小子丫头们不情愿地钻出来,客人们倒是笑成一片,有个婶子打趣儿,“这便是咱们清风楼的乐子,比说书先生的戏文还热闹呢。”
朱念也笑。
乱世之中有这样一隅,人心的烟火气,才有地方装吧。
晚些时候,客人散了一些。朱念瞟一眼哪吒,他还没走,桌面的酒和菜也没动。
搞什么鬼。
她朝老板搭话,“老板,你怎么既当掌柜的,又当长辈的。”
老板边揩桌子,边无奈道,“这群小子、丫头片子,打小就由我带着,现在是越大越不好管了。”
打小?朱念惊讶,“是你收留的他们吗?”
老板收起抹布,微点头,“是啊。一晃十多年,清风楼也开了七年了。”
夜色渐深,客人散去更多。
阿灰蹲在门槛边,拿柴火往灶膛里丢,小甜在边上蹲着看。火光映着两人的脸颊。
“十多年前的荒灾,阿灰成了遗孤,一个人在镇上讨饭,我就带回来了。”老板望着那点火,似是追忆,“他小时候老说想爹娘,爱哭。如今性子倒是活泛了,就是太爱说,叨叨叨能给你说闹心了。”
朱念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就见少年一股子机灵劲儿,被少女按着手,“急什么,柴添太密,火要闷死了。”
“小甜小时候家里出事,被官差追得躲在柴房里,”老板笑道,“如今性子稳,做点心的手艺比我强,就是特较真。”
小甜是不是处女座啊,朱念心想,就听冷不丁听老板问,“姑娘是修道人吧?”
“你怎么知道?”朱念一顿,目光落了落,自己的手倒是老爱捻佛珠。
“珠子自然是灵珠,可并非仅因这珠子,”老板语气淡淡,似有深意,“你的身上,自带一种与众不同的气度。”
气度?倒还没有人说过她有什么气度。张渺和接引道人只道她“顽劣小童”。莫不是因为她是穿越者的身份,被他感知到了?
“还未请教姑娘名讳?”
朱念指指自己,“我?我姓朱,叫不念。”
“不念啊……”老板的眼睛眨了两下,一拍手,似是恍然道,“不念过去,才得将来。若是‘不念’,方才豁达,实在是通透的好名字啊。”
呃,她其实是赌气,才起了这名,这“通透”二字,她可不敢担啊。
她心里一虚,转问:“那老板,您的名儿呢?”
“就是这清风楼的‘清风’,”他指指门廊上的门匾,笑道,“这酒肆以我为名,便作一道清风,能拂人耳畔,便足够了。”
清风拂过,水波不起,唯拂耳。
“好意头。”朱念不由觉得心头凉丝丝的,很是熨贴,“难怪大家都喜欢来这儿,有好酒好菜,还有清风过耳。”
“只当这乱世里的一缕风,就好。”
正说着,阿灰和小甜绕过来,柴火棍戳戳清风的肩膀,“聊这么开心,和我俩也说说呗。”
“没大没小,”清风轻拍阿灰一下,“还能聊什么,聊你们呗。”
阿灰眼睛咕噜一转,咧嘴笑道,“不如聊聊某年冬天,老板在桥洞下捡的那个小乞丐,哎,让人用棉袄焐了半宿,才活过来呢。”
“喂,你又说我。”柜台的虎子眼神一瞟,又收回去。清风招手,“虎子,来一起坐坐,别装勤快了。”虎子埋头道,“我忙着呢。”却扔了笔,悠悠挪过来。
其他几个少年少女也围过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
一派温馨。
朱念正笑着,眼角瞥到红影一闪,忙跟着起身。手里忽然被小甜塞了一个油纸包,“姑娘,这是我新做的栗子糕,尝了和我说说,味道好不好。”
少女眸子清澈,笑意柔善,朱念受宠若惊。清风则递来一坛子酒,“这是新酿的梨花酒,拿着回去喝。”
“下次来,我去捕忘川溪的鱼,给你做鲫鱼羹!”阿灰拍拍胸脯。
朱念心头一动,眼眶差点就湿润了。
这里的人……也太好了吧。
她吸着鼻子,满载而归。刚进卧房,耳朵往隔壁一竖。
哪吒应该也回来了吧。
他今天在清风楼干坐着,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她思考了一圈,摘下一颗佛珠,先化作一只耳机,跪在床上,掌心贴住土墙。
耳机里静如无尘,连一丝呼吸声都未有。
可分明可以感觉到真火的气息。
耳机再化作一个碧色猫眼,往墙上一嵌,朱念刚要把眼珠子怼上去,忽然觉得自己挺猥琐的。
……这又是窃听又是偷看的,会不会很像变态。
不管了,变态就变态吧,完成任务要紧。
她又凑上去。
……不会看到什么可怕的画面吧。
说实话,哪吒总让她莫名悚然。这人气压极低,即使不在黑化,也沉郁郁的,搞不清在想什么。
她咬咬牙,深吸一口气。然后扒着墙,慢慢对上那颗猫眼。
画面里,首先出现的是一张床,旁边摆了张木桌。
和她房间的布局如出一辙。
她眯着瞧了瞧。
没人。
左下角忽然飘过一缕红。
……是他下袍的衣角,还是无风自动的混天绫?
她试着看更仔细点。
——下一秒,
一只金色眼睛赫然入目!
“爹的!”
朱念吓的后退,跌坐在地上。
那金瞳滚着日轮的边,金得没有生息。
……不是哪吒还有谁!
她手心发汗。他、他发现了?
那只猫眼发出“格格”的声音,朱念莫名,一抬头,就见一根青白的手指,从猫眼里抠出来,似白骨破土。接着是整个手掌,咔咔往外冒,墙壁渐渐出现蛛网般的裂痕,簌簌掉粉。
朱念心中骇然,墙不会要塌了吧……
她大吼一声,“住手!”
忽地一下跳到床上,急切挥手,“别钻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那只手就离她一寸,既视感啊,让她瞬回差点被掐的两次。
那手收回去,猫眼的位置变成大洞,露出一张青白潋滟的面孔。
“不看了?”
“不看了不看了。”朱念拼命摇头,心下一动:今日骗他服下的,其实是吐真丹。此刻还在起效,不如好好打探一下。
“我们聊聊?”她定了定神,“毕竟咱们目标一致,交换些信息,对找到梦魇魔也有好处。”
少年双手抱胸,“你想知道什么。”
那么好说话?
朱念道:“如今陈留镇方圆的梦魇魔事件,你查了多少起了。”
“二十多。”
才两日,这么有效率!朱念心里咂舌,表面淡定:“这些案子里,受害者有什么共同点?”
少年垂眸思索一瞬,答:“有执念之人。”
朱念嘀咕:说了也白说,这世上谁人无执念。
她追问:“事发现场有什么特殊情况吗?”
“无。门窗紧闭,屋内没有打斗痕迹。”
“那受害者的身份有什么特征么?”
“什么阶层都有,不分年龄性别。”
哪吒冷笑,“你是什么都没查啊。”
朱念噎了一下,“那你今晚去清风楼,是做什么?”
哪吒顿了顿,“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朱念:“……”
这吐真丹是假货吗?师父你是从哪里进的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