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五十束星光

当袋底洞的比尔博·巴金斯先生宣布,不久将为庆祝“百十一岁”生日办个特别隆重的盛宴,整个霍比屯登时大为兴奋,议论纷纷。

比尔博非常富有,非常古怪。打从六十年前他的那场引人注目的失踪、和出人意料的归来后,他就成了夏尔的奇人。人们不仅相信袋底洞的地道下面有着数不尽的财宝,还推测他从某处习得了长生不老的秘术。

即使他的头发已经白得像朵棉絮了,但皮肤光滑、脸色红润,比年轻人还要有精神头。于是相比“保养有道”,人们更愿意用“青春不老”来形容他。此外,他与灰袍巫师的交情更使其他的霍比特人以为,巴金斯先生是个能被列入传奇的人物。

灰袍巫师甘道夫在夏尔地区声名显赫,倒不是因为他从事的危险事业受人崇敬,而是他擅长摆弄火、烟,还有光。夏尔的居民们就喜欢这些,喜欢烟花、灯火、美食美酒,喜欢一切让肚子里感到温暖、快乐的东西。

他们常说:“别谈什么精灵和恶龙啊,卷心菜和土豆对你我来说才是正理儿。大人物的事儿,你别去插一腿,要不你会栽进自己收拾不了的大麻烦。”

男孩咬下半颗土豆,摇头晃脑地,将夏尔居民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

蹲在地上的阿斯翠亚听了,笑着揉搓他的脑袋。她语气认真地告诉那孩子,她曾有幸见过一只霍比特人,她猜想他也许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但绝做不出话中的事情。

“什么意思,难道他不种土豆和卷心菜?那可太不务正业了。”

“我想,他还是种的吧。只不过他把土豆和卷心菜,带进了大人物的事情里。”

“这怎么能行,会弄乱的……”

男孩低下头,将剩下半颗土豆也吃掉了。而他的弟弟走近些,又拽拽精灵的衣角,他细声细气地说:“姐姐,我还是不太满意,我觉得我分到的两个土豆比艾维克的小一圈儿。”

他口中的艾维克抢先开口:“你瞎说!明明是一样大的,同一个农民种出的所有土豆都是一样大的,你不知道吗?”

“不会的!我们都是阿妈生的,可你比我高。”

“笨蛋,因为我比你大两岁!等我们长到一个年龄,绝对一样高。”

“但我们不可能长到一个年龄啊艾维克!土豆也是!”

“诶?”

九月初秋,天气好得梦寐以求。树林的颜色由绿转黄,风一吹,橡树的叶片簌簌作响。顶上的云层也被吹开、吹散了,天空借此变得更为深远。

远处的一棵树下,灰袍巫师静静地等着。他呼出一口灰色的烟,在膝上磕了两下烟斗。他抬起头,发现太阳高高地悬着,时间还没过正午——即使如此,她还是迟到了。

罗盘的主人迟到了很久,约莫五六年的时间。这五六年耽误在哪了呢,罗罕、刚铎,还是广阔的北方王国?甘道夫不得而知。这并非事关重大,于是主神也并未向他揭示。

好在一切都近了。

巫师在秋日的树林中,铺捉到一只精灵的影子。这只精灵在中洲走了许久,似乎走成了祖辈的样子——并非是密林中的精灵们,而是那支喜欢游历、躲避战争的诺多精灵,没人给他们取过什么族名,就连他们自己也没有。

但从没人发现他们没有名字,这事他们自己也很少发现。因为在广阔的土地上,漂泊不定的小人物是那样不起眼。只有当某个人极少见地、不得已地提起他们时,才会说一声“那些绿眼睛的”。

但凭巫师的经验来讲,这种情况也还是太少了,毕竟他们从不做什么值得人探讨的事情。这只是从前的经验,而以后谁也说不准。

说不准啊。

阿斯翠亚拨开低矮的灌木丛,跨过盘曲的树根,一路向林中的空地走去。阳光从东南边筛下来,带着点泡沫似的金色。在层叠的树影背后,她看见有一辆马车待在不远处。

马车不大,只由一匹毛皮光亮的黑马拉着,上面堆了许多烟火,形状各异、稀奇古怪包装一摞叠着一摞。

精灵谨慎地放慢了脚步,她止住赫伯,独自一人,屏住呼吸上前探究。忽然,前方的树后传来布料摩擦的声响,她迅速摸上剑柄,却也在这一瞬看清了。树干后慢慢地、晃出一顶蓝色的尖顶帽,帽檐阔大,足够遮住整张人脸。

帽檐下的头发卷曲而花白,像恣意舒展的柳枝。

“米斯兰达。”她恍惚听见了瑟兰迪尔的呼唤。

而对方也像是听见了什么似的。他转过半张脸,友好地朝精灵挤挤眼睛。那神气十分智慧,又莫名地有种孩子气——这或许是她的偏见,偏见得以为所有光明的生灵、都带有孩童的剔透和纯真。

年长者尤其这样。

“阿斯翠亚,好久不见。哦,或许该叫……蒲尔斯达。”

精灵在原地怔愣了许久,才终于回过神来,她笑着点点头。“别来无恙,甘道夫。我从没想过,没想过会在这里遇到您。”

她从未想过,会在途中碰见熟悉的人。但其实,阿斯翠亚同巫师并非多么熟识,而就是这藏在熟悉中的陌生、才叫她得以在相遇中回过神来。如果今天与她重逢的是个亲密的人,她倒要沉默上更久。

近乡情怯,似乎是这么个道理。

六十年,精灵不常意识到时间的流逝。但自从她返回罗罕、见过长大后的崔斯坦后,阿斯翠亚便发现这六十年,几乎是人类的一生了。

六十年让陌生变得熟悉,也让熟悉变得陌生了。

“我倒是早有预料。”

她叫上白马,一起朝着巫师走近时,甘道夫也站起身来。他依旧裹着灰蓝色的斗篷,高大得像宫殿中顶天立地的石柱。空地上,他拍拍拉车的小马驹,似乎是要启程了。

“您要到哪去?”

“和你顺路。”甘道夫眯着眼,笑得神秘。

阿斯翠亚不会问他怎么知道的,巫师自有巫师的手段。于是她要问他到夏尔去做什么,只是刚要开口,她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撩开身上的斗篷,从腰带上挂着的许多物件中,摘下了一块儿罗盘。

摊在手心上,罗盘的指针轻颤两下,便指向了树林外的傍水小路。

“看来你收获颇丰。”巫师用烟斗指指她腰上的费艾诺之灯,别开目光,绕着手指,闭口不谈罗盘的事情,“我原以为你会早几年到这来的,但现在时间也正好,让我算算……”

“谢谢您,它总能带我去该去的地方。”

这倒是甘道夫没想到的。他意外地瞧着精灵,看见她早已蹬着石头跨上白马,似乎已准备好了与他同行——谁愿意相信这是那位国王带大的孩子呢,谁也不会相信的。

“只有一个地方,我违背了罗盘的心意。”阿斯翠亚低下头,低声道,“我在埃里吉翁耽误了些时间,处理之前没想过去处理的事情。”

巫师稍稍向后仰头,吸了口烟,又送给她一个微笑。

两人沿着傍水路一直向西,周遭的绿色越发浓郁起来。夏尔外围还没有初秋的样子,绿草白花漫山遍野。路旁某些人家的花园里,栽着六出花、郁金香、薰衣草、波斯菊……多得阿斯翠亚快认不出来了。

只有往霍比特人的田地看去时,才能感受到秋天的确到了这里。烂熟的瓜果气息沁在土壤中,清香而甜蜜。还没橡树三分之一高的半身人,光着脚掌在田间穿梭。他们的脚掌扁平、厚实,丝毫不怕路上的尖石子。

前方的路越发曲折,农田和花园侵蚀着道路,路面的宽度已不足两人并肩行走。处在夏尔东部的岔路口上,精灵叫白马放慢脚步,想要在此处与巫师挥手告别。

“你要到哪去?”

“不清楚,但过几日就清楚了。”她答道,“找个地方住几日,听听周围人为什么而烦恼,大概就知道我来这儿做什么了。”从海盗到土豆,人们烦恼的事各种各样。

有些事阿斯翠亚解决了,而有些却没有。

甘道夫停住马车,他的眼睛迎着秋日的阳光,被照得通透。他似乎想要发问,最终却止住了这一念头。最后,他只拍拍马车上堆着的烟花,他告诉她:“既然不清楚,不如先去生日宴会看看,听听宴会主人有什么烦恼。生日宴会啊,夏尔的人们期待了好久了。”

“是谁的生日?”

“比尔博·巴金斯。”甘道夫顿了一下,“矮人们前些天来过。”

“比尔博,他大概不记得我了。”阿斯翠亚紧了紧包裹,试图掩盖心里的紧张,“几十年不见,我却在今天不打招呼就去拜访他,有些冒犯。”更多的,她是怕给那只霍比特人带来恐惧。

他记得在孤山的战场上,她的失控给他留下不小的阴影——阿斯翠亚许多年不去探究那背后的原因了,不去思考比尔博和魔戒有何关联,也不去想魔戒要自己的眼睛做什么。

但她清晰地得到一些事情,在新添了坟墓的埃里吉翁。有关她与魔戒,有关骚动的戒灵。魔戒要出事了,她想,这就是她来夏尔的缘由。

沉默许久,巫师才开口:“相信我,他不会觉得冒犯的。”他眼中的情绪深刻而复杂,但这种深刻和复杂并不尖锐,反而很柔和,“一起走吧,再说说过去的事情。”

他赶着马车,走在前头。

“甘道夫,我有件事不明白。”

“什么——”他的声音被风拉得长长的。

“不,没什么。等到了地方,我们再说。”

精灵抿着唇,意识到这并非是什么能在路上大肆宣扬的事情,尤其是在这样一片暖烘烘的土地上。她闻见小麦酒的香味,炖肉的香辛料,还有新割过的青草味。

那些孩子说的对,夏尔是和精灵啊、恶龙啊不相关的。

也是和魔戒的往事不相关的。

她低下头,还是忍不住去想月夜里的埃里吉翁——风车下的宝石铺子停业了,因为店主人的魂灵去到了遥远的曼督斯。阿斯翠亚本可以把他留下的,至少留下几个钟头。

她可以在墨丘利垂下目光时,用力摇晃,将他唤醒。她可以打断他的所有梦话,怒视着他、将剑抵在他的脖颈上,逼他承认些什么事情。但当时的阿斯翠亚没想到,或是想到了,却叛逆地不想去做。

她只郁闷地坐在台阶上,将白宝石拿给他看了。

“你认得它,我们王国的宝物。”

如果她不说“我们”,墨丘利是否就不会闭上双眼呢?阿斯翠亚不知道。她只记得他把宝石放在手中摆弄,用干净的衣服反复擦拭,放在月光下欣赏,也放得近近地瞧。

“卖给我吧。”

“不可能。”

墨丘利的眼神不难过,因为他记不得太多事情,就没什么理由难过。所以他对心跳停止以前,听见的这么一句话,还是较为满意的——他听见她说“不可能”。

他最后一笑,是彻底醉倒了。

阿斯翠亚没将宝石从他手里拿走,她在台阶上抱着双膝、埋下头,猜想自己会得到一个噩梦。那个噩梦会带她回到母亲离世的第三纪元,回到迷雾山脉的、一个潮湿而阴暗的山洞。

那时的自己还不叫阿斯翠亚,还不拥有属于自己的任何感觉,看不见、听不到、说不出……

山洞里的怪物体型瘦小,双眼犹如苍白灯光,在冷静时双目透黄,愤怒时则呈绿色。它捕食生鱼、哥布林,将小小的一枚戒指当做宝物。

当赫尔墨斯提着盏油灯,牵着她走进山洞中时,阿斯翠亚获得了一种奇异的视角。她仿佛是洞中的一块儿石头,是地上挣扎的一条鱼,总之不是她自己。她站在旁观的视角,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参与一个梦境。

像是梦见曾经的冕下一般,她静静地旁观,却什么都做不了。她看着赫尔墨斯同怪物“咕噜”做游戏,看着他狡猾地偷得魔戒,却戴在阿斯翠亚手上,看着他面上的雀跃在一瞬间灰飞烟灭——并非由于怪物的攻击,而是由于她的消失。

她并没有消失,只是被魔戒带入不可见的世界里。

他抓不住便试图呼唤,他呼唤她的名字,那样给予希望又全无希望的名字。他叫她星女,她却充耳不闻。并非她听不见,相反,她似乎是第一次听见这世界的声音,害怕地缩在墙角。

阿斯翠亚朝自己走进,她猜自己认为一切声响都太大了、大得人心痛,一切的画面都太鲜艳了,鲜艳得刺目,还有她想说的太多了,却什么也说不出。只有一样她并不觉得,她不觉得黑暗、不觉得冰冷。

黑暗的环境中,怪物与精灵两败俱伤。精灵鼻梁上的一颗黑痣,被凝固的鲜血遮了个掩饰。赫尔墨斯还在呼唤她,她却摸索着墙壁,走向狭小而光明的洞口。

她的确曾是魔戒的主人,在第三纪元的2796年。

阿斯翠亚跟上去,却不能跟着年幼的自己一起走进光里。她只能在洞中看着,看着自己走了很远很远,坐在溪流边的草地上,宝贝地摸着手中的戒指。但不一会儿,她又感到厌烦了,用力地将戒指从手上脱下。

脱下却又戴上,戴上却又脱下。她不知自己和魔戒相伴了多久,直到林中走出一只骑马的精灵。两只精灵没说话,过一会儿却捡起石头,朝溪流中打水漂……

她是谁呢,他是谁呢?

无奖竞猜精灵是谁,太好猜了[吃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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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戒/莱戈拉斯]看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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