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见夜在某次再平常不过的例行晨间训练时吐出的第一片白色花瓣惊动了整个罗德岛医疗部。
全套筛查和体检做完后,医疗部的地板上已然散落了许多花瓣,被往来奔走的医疗干员们踩得支离破碎,勾连着汁液黏在地板上,连自主清洁机器人都来不及一一打扫。
凯尔希和华法琳在面对单纯的疾病束手无策的情况委实少见,而月见夜的病发显然是不幸的例外。患者本人似乎尚未表现出任何不适,仍然笑容满面地坐在诊室里等待血检结果,和一直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做检查的泡普卡聊天说笑,三不五时地从喉咙里拉扯出逐渐成型的柔软花骨朵,带起一阵微甜的花香震荡开空气里消毒水留下的浓厚而肃杀的气味。
在申请了泰拉最大的学术镜像资源库的访问权限后,博士薅了一夜头发,终于在第二日凌晨把一份资料推到了所有医疗干员的面前。
——呕吐中枢花被性疾患,俗称“花吐症”。
一个前文明纪元的语库里扒出来的语汇,没有明确的文献和案例留证,真实性全然不可考,却是唯一符合月见夜病症的表述。
“比起一种严格的疾病不如说只是症候。”
“致命的症候。”凯尔希冷哼一声,还没有翻完资料就做出了推断。
博士迟疑了,不得不点头。尽管目前月见夜看上去没有太大的问题,但花吐症是烈性病,短时间内就会危及性命。
“我甚至说不上来,死于矿石病和死于花吐症,对月见夜来说哪个更好些。”
“暴烈而浪漫的疾疫,如果参照我们给死亡做出固定的预设的话,确实,这样死去更好些。”
凯尔希的目光从文件的边缘剐了过来。
博士装作没有看到。
“那好,我们就直接解决这个问题吧。
“——月见夜在暗恋谁?”
博士装作没有听到。
凯尔希从不过问干员的私人生活,对她来说没有必要,也不符合她的行事准则。在这个问题上,博士却不抗拒成为干员们庞杂的人际关系网的一部分。人是拿不准的,看不见摸不着的永远比清清白白写在纸上的更为晦暗也更为强大,在因缘际会之间,一丁点的温存和冷酷都足以四两拨千斤。倘若凯尔希不愿意插手这些混乱的充满暗示和不明意味的关系,那么博士认为处理这些烫手山芋就是自己的责任——因此在月见夜确诊花吐症之后,几乎所有人都第一时间冲来质问博士。
“这怎么可能?!月见夜喜欢的不是梓兰姐吗?!!”
撇去一些微妙的逻辑漏洞,这个问题的确匪夷所思。
博士瞬间瘫痪在椅子上,陷入理智归零状态。空爆扯着她的领子用力摇晃也没摇出一个结果来。
一时间,月见夜的暗恋对象成了整个罗德岛亟待解决的谜题。
从第二天开始,月见夜咳出的白玫瑰就在渐渐盛开,花香愈来愈浓郁,行走坐卧,所到之处留下一路纯白的情愫。进食和饮水都非常困难,一不留神就被呛住。
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问他,那个人是谁?
月见夜一概笑着摇摇头。他很少拒绝别人,因而委婉得不会令人产生距离感。继而别人又会不死心地追问,难道不是梓兰吗?
不……
每次他都说不完这个词,甫一开口便有一朵白玫瑰绽放在唇间,像他衔来求爱的信物。
于是没有人再追问了,只是苦口婆心地劝他,月见夜,说出来吧,不管是谁,我们都会帮你的,我们会和你一起努力的,不要就这样……
不要就这样死掉。曾经的头牌男公关当然能明白那没说出口的半截话,但他什么都不说,只是用笑容和颔首表示领了他们的好意,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
言语是月见夜操纵起来最得心应手的东西,但他吐花吐得越来越频繁,快要说不出话来了。
当事人闭口不谈不代表这事就没有答案。一份匿名的“月见夜先生可能的暗恋对象”征集布告贴在了罗德岛的告示板上。很快,布告贴上告示板不到一个小时,就密密麻麻写满了上百个名字。不分国籍、不分性别,横跨泰拉世界全域,纵贯上下百年种族迁衍史,隶属罗德岛以及与罗德岛稍有干系的男性干员全员在榜,九成的女性干员也在榜,甚至还贴出了一份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月见夜从前工作的男公关部的重要女客名单作为附录以供参考,可信度并不高,因为里面最显眼的一个名字是“达拉崩巴斑得贝迪卜多比鲁翁”。
一个小时后,月见夜路过公告板看到这个征集,吐得更严重了。
被喊来的博士极其冷漠地撕下了这份征集,反手贴上“禁止无意义抄写干员名录占用公告栏”的字条。
他们的出发点不坏,只是方法蠢了点。【书信体】
月见夜在博士的笔记本上写下一行字,连同跌落在上面的白玫瑰一同递回给博士。
我明白,大家都是为我着想,我挺感动的。
博士把征集布告喂进碎纸机,说:“这份征集里和你有交集的、没交集的名字全都写上去了,唯独没有梓兰。”
月见夜笑笑,这回,吐出来的玫瑰已经带着深绿的花萼。
他又拿过博士的笔记本写道,这表示大家仍然信任我,我说不是,大家便相信不是了,我也很感动。
博士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是我的错吗?因为我把那话说出来了?我不该说的,对吗?”
月见夜仍然摇头。
博士分不清这个摇头是在回应她的哪一个疑问。
这件事一定有哪个地方没能自洽。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从没人怀疑过,月见夜喜欢梓兰。
月见夜患上花吐症意味着他与他喜欢的人心意并不相通。
那么,月见夜与梓兰并非两情相悦吗?
“我时常看见月见夜先生没事往人力办公室钻,然后被梓兰小姐挥舞着一叠简历拍出来。”
“他们不是休假的时候总是在小录像室一起看电影吗?”
“梓兰小姐曾经来讨教味增汤和手握寿司怎么做——不,我并不会做,抱歉。”
……
“月见夜哥哥带泡普卡出门买零食的时候,每次都给梓兰姐姐带礼物……”
“月见夜给梓兰买的耳钉她一直都戴着,虽然没人看得见——我?我是在和梓兰姐一起泡澡的时候看见的啦。”
“梓兰出战受重伤回来治疗,只允许月见夜去陪床守夜。她不希望我们看见,为她担心,但这足够说明月见夜是特别的了吧?”
……
“月见夜哥哥和梓兰姐姐一直都和和气气的,比其他人都更加……和和气气……”
“虽然嘴上不说,但他们是最关心彼此的人——作为大人来说没什么出息,太别扭了这点我倒是不否认。”
“如无意外,他们固定三天来一炮。”
……
“他们一开始是炮友我姑且是知道的啦……成年人嘛,各取所需有什么问题?可是他们最近也有在约会吧?我觉得他们已经很亲密,不再避讳了耶?”
“诶?没有吗?”
“没有在约会?”
……
“那,有告白吗?”
“没有……告白?”
……
“没有???”
“都到现在了你想告诉我他们只是朋友而已吗,啊???”
问题的症结终于被发现了。
如果两情相悦,根本就不可能有人罹患花吐症。
如果这里真的存在一份爱情,那么这是一份得不到回应的爱情。
或者,这是一份根本不曾宣之于口的爱情。
月见夜在认真地思考,安排自己的后事。他应当填一份委托书,委托罗德岛将他的骨灰送回故国安葬——他虽并非真的热爱那个国家,心底里却还是觉得不要客死他乡为好。
月见夜在从喉咙里拈出花瓣的时候偶尔会想,死亡于他而言,比预计的来得轻盈。他与一切沉重的感情之间都隔着一汪无法逾越的海水,死亡亦然;也许是因为他付出得太多,奉献得太多,躯壳也比一般人更少些重量。月见夜以超乎常人的坦然和豁达接受了这件事,甚至将它的终必到来当作了一种始终存在,死亡之于他不过是海面上随着波纹不断破碎又归拢的月影。
他花了大半天时间转遍了罗德岛各个部门,拿齐了需要填写签字的文书,取回了自己寄存的一些物什,回到自己的宿舍着手整理以后会变成遗物的东西。身为一个东国人,生前身后都应该收拾得干净利落,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一种关系是从什么由头开始的并不重要,以什么形态结束也不重要。博士对月见夜说,暗恋是一个人的事,一个人的苦恼和焦虑;但只要说出口,就可以实现焦虑转嫁,你就说出来,无论如何都可以得到一个交代,就算得不到,你让对方去苦恼不就完了吗?
换了别人,大抵会被博士的这番说辞说服,可月见夜不会。带给他人幸福是月见夜的天职,焦虑转嫁这种事他绝不会去做,不论他爱一个人与否,都不愿带给他人痛苦。
但你死了的话,还是会有很多人为你伤心不是吗?会为你流泪,会思念你——与生离死别的痛苦相比起来,转嫁给暗恋对象的焦虑根本无足轻重吧。你不是个无私的人吗,你这种做法很矛盾吧?
月见夜愣了一下,张了张嘴,发出一个沙哑的气音,似乎是一阵笑声。他从喉口拖出一朵滴滴拉拉挂着血丝的白玫瑰,花茎尖锐的刺刮破了他蜂蜜般柔软的口腔,满溢出甜润的花香。
那么她就是我最后的一丁点自私,我就是不想让她苦恼,这是最优先的顺位。
他说这话的时候,连血和伤口都变得无端甜蜜起来。
比起死于矿石病,月见夜更可以宣称自己死于爱情。一份干净磊落的,没有拖累任何人的爱情。
宿舍收拾整理得差不多了,月见夜把自己钱夹里的现金全部拿出来,装进一个崭新的信封里,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上“泡普卡和空爆的扭蛋资金”,接着出门去宿舍大厅。他打算把这个信封藏在那台扭蛋机的背后,当作一个可有可无的惊喜——空爆一定会发现的,无非是时间长短的问题罢了。
他刚拉开门,就看见斑点在等他,等着告诉他一个消息。
——“你没发现吗?梓兰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