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摁在赤红岩山的脊背上。
空气被烤得滋滋作响,视线里的一切都在高温下扭曲、变形。
龙啸云看着自己的身体背着昏迷的李飞刀,一步一步,踩着滚烫的沙砾,沉默而固执地钻进那片由巨大山岩投下的、深邃而阴凉的阴影里。
刚踏入阴影,一股混合着岩石粉尘和陈年苔藓的阴湿气息扑面而来,与外面灼人的热浪形成鲜明对比,如果他现在还有身体的控制权的话,龙啸云肯定会打一个激灵。
龙啸云也感觉到——他背上的李寻欢似乎也在这温差的刺激下,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痛苦的呻/吟。
龙啸云很想看看自己背上那个出气多进气少的李寻欢是否还能够撑下去,到他的身体却丝毫不顾及他的意愿,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木偶,只是背着它的“货物”,朝着阴影更深处走去。
龙啸云的意识却瞬间绷紧到了极致!
刚才那岩石顶端一闪而逝的、冰冷的反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在他意识深处反复舔舐!
危险!
绝对有东西在埋伏!
敌人?
野兽?
龙啸云不确定。
“停下!找地方躲起来!蠢货!想当活靶子吗?”龙啸云在脑子里咆哮,恨不得夺过方向盘来个一百八十度甩尾漂移钻进石头缝。
可身体置若罔闻。
龙啸云的身体不仅没停,反而微微调整了一下背负李寻欢的姿势,让他的头更贴近自己的颈窝,似乎……是一种下意识的保护?
然后,它继续迈着那种均匀的、带着点机械感的步伐,沿着嶙峋的岩壁,朝着阴影深处行进。
那杆拖在地上的银枪,枪尖刮擦着岩石,发出单调而刺耳的“滋啦……滋啦……”声,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瘆人,简直就是在给暗处的敌人报信!
龙啸云绝望地“闭”上了“眼”。
完了,这不是上赶着给自己的敌人指路,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在哪么?
岩山的内部远比外面看到的更为复杂。
巨大的风蚀洞穴犬牙交错,狭窄的裂隙如同迷宫。
阳光被高耸的岩壁切割成破碎的光斑,无力地洒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
就在龙啸云以为下一秒就会有冷箭或毒镖从某个刁钻的角度射出来时,他的身体却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下了。
它停在了一个毫不起眼的、被几块崩落巨石半掩着的狭窄缝隙前。
那缝隙黑黢黢的,仅容一人勉强侧身通过,里面散发出一股浓重的、陈腐的土腥味。
身体微微侧头,似乎在倾听缝隙深处的声音,又像是在感知着什么。
然后,它做出了一个让龙啸云惊掉下巴的动作——
它竟然小心翼翼地将背上昏迷的李寻欢先放了下来,让他靠在一块相对平整的岩石上,接着,自己率先侧过身,以一种极其别扭、几乎是贴着岩石蹭进去的姿势,挤进了那条狭窄的缝隙!
“搞什么名堂?”龙啸云一头雾水。
这身体是属耗子的?
钻洞上瘾?
身体消失在缝隙里片刻。
就在龙啸云开始怀疑它是不是打算把李寻欢抛弃在这鬼地方时,缝隙深处传来了几声沉闷的、像是搬动重物的“哐当”声。
过了一会儿,身体又从缝隙里蹭了出来。
它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昏迷的李寻欢再次背起,然后以一种比刚才更小心的姿态,侧身挤进了缝隙。
一进缝隙,光线骤然暗了下来。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干草、尘土、动物粪便和某种草药味道的陈腐气息直冲鼻腔,呛得龙啸云意识里直咳嗽。
等身体的视觉稍微适应了昏暗,龙啸云才看清了里面的景象。
缝隙内部,竟然别有洞天!
这是一个不算太大,但足够容纳两三个人的天然小洞穴。洞壁还算光滑,显然是经过长时间的风蚀。
最令人惊奇的是,洞穴深处,竟然歪歪斜斜地搭着一个……茅草棚子?
说是棚子都算抬举它了。
几根粗细不一、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木头勉强支撑起一个摇摇欲坠的框架,上面胡乱覆盖着厚厚一层枯黄的、带着沙土的不知名野草和棕榈叶。
棚子的一角已经塌陷,露出里面黑乎乎的地面。整个结构透着一股随时会散架的脆弱感,像一个被遗弃了不知多少年的鸟窝。
然而,这破败的茅草棚子,在眼下这绝境里,不啻于一座豪华宫殿。
至少,它能遮阳,能挡风,能提供一点可怜的安全感。
龙啸云的身体似乎对这里很“满意”。它背着李寻欢,径直走到草棚下相对干燥平整的一角,再次小心翼翼地将李寻欢放下,让他平躺在一层还算厚实的枯草垫上。
接着,它开始“干活”了。
那动作,笨拙得让龙啸云想捂脸。
它先是“哗啦”一下,极其粗暴地撕开了李寻欢左肩伤口附近粘连着血痂的破烂衣襟,那力道,活像在撕一张粘在墙上的旧年画。
“嘶——轻点!你当撕烧鸡呢?”龙啸云在意识里倒抽冷气,仿佛那痛感直接作用在自己身上。
撕开衣服,露出底下那个狰狞的伤口。刀伤很深,皮肉翻卷,边缘红肿发亮,有些地方甚至隐隐透着不祥的青黑色。
伤口还在缓慢地渗出淡黄色的组织液和丝丝缕缕的血水,散发出淡淡的腥气。
身体明显顿住了。
那双手悬在伤口上方,手指微微蜷缩着,似乎有些无从下手,又像是被那可怕的伤口震慑住了。
过了好几息,它才像是下定了决心,笨拙地从自己同样破烂的衣摆上撕下几条相对干净的布条,然后,以一种近乎“擦桌子”的力道,开始去擦拭伤口周围的污血和沙粒!
动作又重又急,好几次粗糙的布条边缘直接刮蹭到翻开的皮肉上!
“嗷!”龙啸云在意识里惨叫出声,眼前的一切都太有冲击力,第一视角的龙啸云难免有些感同身受。
看着“自己”的动作越来越粗暴,龙啸云忍不住开口:“祖宗!那是肉!是肉啊!不是你家灶台!你轻点会死吗?!上药!先找水清理啊笨蛋!”
也许是龙啸云无声的咆哮起了作用,也许是身体自己意识到了更合理的方式。
它终于停止了那惨无人道的“擦拭”,转而开始在洞穴里翻找起来。
它在枯草堆里拱来拱去,在塌陷的棚子角落扒拉,甚至爬到洞口附近,仔细查看岩壁缝隙里生长的植物。
功夫不负“身体”心。
它还真找到了一点有用的东西——几个藏在角落干草里、表皮皱巴巴、像小土豆一样的块茎,龙啸云尝试去辨认,但是最终尝试失败了。
除此之外,龙啸云的身体还找到了几株长在岩壁滴水处、叶子肥厚多汁的不知名小草,甚至在一个岩缝里,还抠出了一小撮灰白色的、带着浓重土腥味的粉末状矿物。
身体把这些“收获”一股脑堆在李寻欢身边。
它拿起一个皱巴巴的块茎,放在鼻子底下使劲嗅了嗅,似乎在确认什么,然后,它做出了一个让龙啸云差点魂飞魄散的动作——
它直接用牙去咬那坚硬的块茎!
嘎嘣!
一声脆响。块茎没咬动,差点崩掉“龙啸云”的门牙。
“……”龙啸云在意识里彻底无语凝噎。
这身体的操作,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他的崩溃点上。
身体似乎也意识到用牙不行。
它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了那杆银枪上。
它拿起银枪,用枪尖对着块茎一阵猛戳猛砸。砰砰乓乓一阵乱响,火星四溅,碎屑乱飞。
那场面,不像在制药,更像在打铁,或者谋杀那块可怜的根茎。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几个块茎砸成了大小不一的碎块和糊状物。
它又拿起那些肥厚的草叶,在手里粗暴地揉搓挤压,挤出一些黏糊糊的绿色汁液。最后,把那撮灰白色的矿物粉末也混了进去。
所有东西搅和在一起,形成了一碗颜色诡异、气味诡异、黏糊糊如同沼泽烂泥的……“药膏”?
龙啸云看着那碗冒着可疑气泡的“黑暗药膏”,感觉自己的意识都在颤抖。
这玩意儿……真的能吃?
不,是能敷?
确定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
李寻欢现在这状况,再糊上这玩意儿,怕不是要直接原地去见佛祖?
身体可不管这些。
它似乎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
它再次拿起之前撕下的布条,蘸了一点那黏糊糊、绿中带灰、散发着可怕气味的药膏,然后,毫不犹豫地、厚厚地、糊在了李寻欢左肩那狰狞的伤口上!
动作依旧笨拙,像在给墙壁抹腻子,力道也没轻没重。
“呃……”昏迷中的李寻欢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极其痛苦的闷哼,眉头死死拧在一起,额头瞬间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
龙啸云的心也跟着揪紧了。完了完了,寻欢怕不是要被活活疼死!
糊完药膏,身体又撕下几条布条,开始给李寻欢包扎。
那包扎技术更是惨不忍睹。
布条缠得松松垮垮,歪歪扭扭,活像给粽子捆了条破草绳,随时可能散架。
有些地方勒得太紧,有些地方又完全没裹住,绿色的药膏从缝隙里渗出来,黏在皮肤上,看起来更加凄惨。
做完这一切,身体似乎“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
它不再折腾李寻欢,而是默默地坐在一旁,像一尊沉默的、落满灰尘的石像。
只有那双眼睛,时不时地扫过李寻欢苍白的面容和微微起伏的胸膛,似乎在监控着什么。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
洞外的日头渐渐偏西,赤红的岩壁被染上更深的血色,洞内的光线愈发昏暗……
李寻欢的情况时好时坏——高烧如同潮水般反复侵袭,他的身体时而滚烫如火炭,时而又冰冷如寒玉。
李寻欢的意识始终在昏迷的边缘挣扎,偶尔会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有时是痛苦的呻吟,有时是急促的喘息。
每当这时,那尊“石像”就会动起来。
它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点点珍贵的清水。它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角蘸湿,然后,极其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去润湿李寻欢干裂起皮的嘴唇。
它的动作僵硬得像第一次拿针线的莽汉,水珠经常控制不好力道,顺着嘴角流到脖颈里,或者直接滴进鼻孔,呛得昏迷的李寻欢一阵猛咳。
“蠢……蠢货!抬高一点!对,就那样……哎哟又滴鼻子了!”
龙啸云在意识里急得跳脚,恨不得自己上手。
看着李寻欢被呛得难受的样子,他又是心疼又是憋屈。
当李寻欢烧得浑身滚烫时,身体会默默解开他那被汗水浸透、又被包扎得乱七八糟的上衣,然后用沾了凉水的布,一遍又一遍地去擦拭他的额头、脖颈、胸口和手臂,试图用物理方式降温。
那擦拭毫无章法,有时在同一个地方反复摩擦,擦得皮肤发红,有时又漏掉大片滚烫的区域。
当李寻欢陷入寒颤时,身体又会默默地把自己那件同样破旧的外衣脱下来,盖在李寻欢身上,然后尽可能靠近他,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冰冷的身体。
它甚至会把李寻欢冰冷的手脚捂在自己同样不算温暖的怀里,像个笨拙但固执的暖炉。
它仿佛不知疲倦,也不懂得什么叫“适可而止”。
喂水、擦身、更换药膏、盖衣、取暖……一遍又一遍,循环往复,没有停歇。
这身体的动作永远是那么的生硬、粗糙、缺乏技巧,带着一种原始的、近乎执拗的笨拙。
有好几次,李寻欢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脸色灰败如同金纸。
龙啸云在意识里都快要绝望了,觉得这位年轻的飞刀客恐怕熬不过这个夜晚。
可那身体却依旧固执地重复着那些笨拙的照料动作,仿佛在跟阎王爷拔河,用最原始的方式,一点一点地把人从鬼门关往回拖。
奇迹,或者说,是身体那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蛮力,似乎真的起了作用。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当最后一缕残阳透过洞穴缝隙,在破败的草棚上投下几道温暖的光柱时,李寻欢那紧闭了不知多久的眼睫,终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龙啸云的身体正端着一个破了一半的粗陶碗,里面盛着一点浑浊的、用砸碎的块茎熬煮的糊糊。它笨拙地用一根削尖的小木棍搅动着糊糊,试图让它凉得快一点。
就在这时,它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搅动的动作猛地停住。它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看向草垫上的人。
李寻欢的眼皮,又颤动了几下。然后,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那眼神起初是涣散的、茫然的,如同蒙着一层浓雾,没有焦点地扫过昏暗的洞穴顶棚,扫过那破败的茅草棚子。
过了好一会儿,那涣散的目光才艰难地聚焦,缓缓地、一点一点地,移到了坐在他身边、端着破碗、一脸呆滞僵硬的身影上。
龙啸云的身体像是被那目光烫了一下,端着破碗的手极其轻微地抖了抖,碗里浑浊的糊糊荡起一圈涟漪。
它依旧维持着那副石雕般的僵硬姿态,只有那双眼睛,直勾勾地、一眨不眨地迎视着李寻欢的目光。
短暂的死寂。
李寻欢的嘴唇极其干涩地翕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