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啸云感觉自己像一片被狂风卷下泥潭的枯叶,打着旋,沉啊沉。
那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带着一股陈年淤泥的腐朽腥气,沉沉地压下来,糊住口鼻,缠住四肢,拖拽着灵魂往更深的渊薮里坠。
绝望,这种感觉比黑暗更沉,更黏糊更加让人透不过气来。
它像煮得滚烫又放凉的琼脂,带着令人窒息的甜腥气,一层又一层地裹上来。
从脚踝开始,漫过膝盖,淹过腰腹,冰凉地、坚决地,要封住他的七窍,凝滞龙啸云的心跳,冻结他最后一点挣扎的念头。
难道……真要烂在这里了?
就在那黏糊糊的绝望几乎要彻底糊住他天灵盖的瞬间,脚底猛地传来一种异样的触感。
不是淤泥,不是硬石,而是……沙?
柔软、细腻、温热的沙。
它们带着被白日骄阳晒透的暖意,熨帖地承托着他下沉的足跟。
龙啸云心头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这感觉……太荒谬了!
前一瞬还在无底深渊里无休止的下坠,下一瞬就踩在了实地上?
这可能吗?
这难道就是一场梦吗?
龙啸云不确定——
龙啸云也不敢去猜测。
但是——
龙啸云也没有打算逃避现实。
龙啸云深吸一口气,然后试着,极其缓慢地,让意识蜷缩的脚趾在温暖的沙粒中轻轻蹭了蹭。
触感真实得可怕。
是梦吧?
一定是另一场更离奇、更折磨人的梦魇。
可眼下,管他娘的真是梦还是假是幻?
能喘口气,能感觉到脚踏实地的暖意,就是天大的恩典。
龙啸云努力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强迫自己那被绝望琼脂糊住的脑子冷静下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预备迎接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淤泥腥气。
然而,没有。
一股极其干燥、滚烫,裹挟着无数细碎沙粒的空气,猛地灌进了他的喉咙!
“咳咳……咳!咳咳咳!”这口气吸得太猛太急,那燥热的风像无数把小锉刀,狠狠刮过干涸的喉管,直呛进肺里。
龙啸云被这突如其来的“沙漠式问候”噎得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他下意识地紧闭着眼,可那强烈的、灼人的光线,竟穿透薄薄的眼皮,在视野里烙下大片跳跃的、血红色的光斑。
过了好一阵,那要命的咳嗽才勉强平息。他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掀开沉重的眼皮。
光。
刺目的光。
世界白茫茫一片,短暂失明后,景象才如同显影般渐渐清晰。
无垠的沙海,一直铺展到天地相接的尽头。天空蓝得吓人,像一整块巨大而剔透的琉璃,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
一轮炽白的烈日高悬中天,毫不吝啬地将它的酷烈倾泻而下。
阳光照射在裸露的皮肤上,不再是温暖,而是无数烧红的细针在疯狂攒刺!
每一寸肌肤都在发出无声的尖叫。
热浪如同实质的墙,带着黄沙特有的土腥味,一**地拍打过来。喉咙里那把方才被呛得暂时熄灭的火,轰地一下复燃了,烧得更猛更旺,一路燎到五脏六腑。
干渴!
那是一种从骨髓深处钻出来的、吞噬一切的焦渴!
“糟了!”龙啸云心头警铃大作,这熟悉的炙烤感和喉咙里的焦灼感,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过他的神经——中暑!
在这鬼地方,这几乎是阎王爷来收人的信号!
龙啸云知道他自己必须立刻动起来!
找到阴凉,找到水!
否则,这具身体很快就会被烤成一张人肉干饼!
念头刚起,一股凉气却猛地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
他的腿……自己动了!
不是他意念驱使的那种动,而是像两根独立自主的木桩子,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坚定,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滚烫的沙子里,拖着他的整个身体,朝着某个完全未知的方向……走去!
“停下!”龙啸云在意识深处狂吼,试图重新掌控这具背叛了自己的躯壳。
他集中全部精神,狠狠地去“想”那个停下的动作,想象双腿如同灌了铅般沉重。
然而,毫无作用。
那双腿的主人,或者说,那个暂时霸占了他身体的“房客”,对他的指令置若罔闻。
龙啸云的双腿依旧迈着那种均匀的、带着点机械感的步伐,一步一步,执着地向前。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手臂以一种怪异的、不协调的姿势微微摆动,活像一具刚学会走路的提线木偶,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感。
“他娘的!反了天了!”龙啸云气得在脑子里破口大骂,“那是老子的腿!老子让你停下!听见没有!”
龙啸云调动起平生所有的意志力,像在泥潭里拔河一样,拼命地、徒劳地想要夺回控制权。可那双腿如同生了根,或者说,像被一个更强大的意志死死焊在了这片沙地上,坚定不移地执行着它们既定的程序。
挣扎徒劳,龙啸云只能绝望地放弃。他被迫成了自己身体的囚徒,一个被绑在驾驶座上看戏的倒霉乘客,眼睁睁看着“自己”像个梦游者,在茫茫沙海中踽踽独行。
烈日无情地炙烤,汗水刚渗出毛孔就被瞬间蒸发,只留下一层白花花的盐霜黏在皮肤上,又痒又痛。
龙啸云感觉自己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火炭,喉咙干得快要黏在一起。
就在龙啸云感觉自己快要被这内外交困的酷刑彻底蒸发时,他那“叛逆”的身体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沙包前停了下来。
沙包旁,倔强地挺立着一株植物——叶子扁扁的,灰扑扑的,边缘带着细小的锯齿,在烈日的淫威下蔫头耷脑,正是沙漠里常见的骆驼刺。
只见“龙啸云”蹲下身,伸出那双明显属于他、却又完全不听他使唤的手,直接插进骆驼刺根部滚烫的沙子里,开始……刨!
动作生涩而粗暴,十指没有任何保护地摩擦着粗糙的沙粒和可能隐藏在下面的尖锐碎石。
“嘶——!”龙啸云在意识里倒抽一口凉气,仿佛那十指连心的痛楚直接传递到了他的灵魂深处,“蠢货!找死啊!没水囊没工具,用手刨?这身体是铁打的还是脑子是沙做的?”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指关节很快被磨得通红,指甲缝里塞满了沙子,甚至有几处划破了皮,渗出细小的血珠,混着沙粒黏在伤口上。
那身体却像毫无痛觉神经,依旧固执地、一下一下地挖着,动作甚至带着点……专注?
就在龙啸云几乎要绝望地认为这具身体打算把他自己活埋在这里的时候,那刨沙的动作突然停了。
指尖触及的沙粒,明显变得湿润、冰凉起来!
紧接着,一个小小的、浑浊的水洼,在坑底显现出来。水不多,浅浅的一层,混着泥沙,颜色像稀释过的泥汤。但这在龙啸云眼中,不啻于瑶池仙露!
那双手毫不犹豫地捧起一捧浑浊的水,动作急切得近乎贪婪,完全不顾其中掺杂的泥沙,直接凑到了嘴边。
“等等!脏!有沙子!”龙啸云在意识里徒劳地呐喊。可那双手的主人置若罔闻。
温凉、带着浓重土腥味的液体涌入口腔,粗糙的沙砾摩擦着舌头和上颚,带来一种极其怪异的触感。
但这丝毫不能阻挡那股久旱逢甘霖的狂喜!
水!
真的是水!
那清凉感顺着干涸得快要冒烟的喉咙一路滑下,所过之处,如同焦土被甘霖浸润,那种从濒死边缘被硬生生拽回来的感觉,让龙啸云整个灵魂都为之颤栗。
然而,这劫后余生的狂喜还没维持够三息,身体猛地绷紧,像一张骤然拉满的硬弓!
刚才还沉浸在“挖到宝”的专注状态瞬间切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野兽般的警觉。他甚至没给龙啸云任何反应的时间,身体已如离弦之箭般猛地向侧后方一块巨大的风化岩后面扑去,动作迅捷得与他刚才刨沙的笨拙判若两人。
“搞什么鬼?!”龙啸云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动作晃得“眼冒金星”,虽然他现在根本没有视觉器官,但他的灵魂却狼狈地“摔”在意识深处。
紧接着,风送来了隐约的声响。开始是模糊的,像是远处有人在争吵,很快变得清晰——是兵器激烈的碰撞声!刺耳的金铁交鸣!还有粗野、愤怒的吼叫,充满了嗜血的杀意!
“……姓李的!你跑不了!”
“……把东西交出来!留你全尸!”
“……围住他!别让他再溜了!”
“你们休想!!!”
在这片嘈乱刺耳的喊杀和兵刃撞击声中,一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龙啸云的意识上,让他瞬间灵魂出窍!
李!寻!欢!
那声音,即使隔着风沙,即使被喊杀声扭曲,也绝不会错!
是他!
绝对是李寻欢!
“寻欢!寻欢在那边!”龙啸云在意识里发出无声的呐喊,所有的念头瞬间被这个发现点燃、炸/开!
他恨不得立刻冲出去!确认那是不是他的幻觉!是不是这该死的沙漠给他最后的、最残酷的玩笑!
然而,就在他这意念升腾的刹那,他那“忠诚”的身体给出了截然相反的指令——跑!往相反的方向!跑得越远越好!远离那片是非之地!
这具身体猛地从岩石后弹起,甚至顾不上压低身形,以一种连滚带爬、狼狈至极的姿态,手脚并用地朝着远离打斗声的方向狂奔!
速度之快,姿态之丑,活像一只被滚水烫了屁股的猴子。
“停下!回去!王八蛋!你给我回去!”龙啸云在意识里咆哮、咒骂、用尽一切他能想到的污言秽语问候这具身体的祖宗十八代。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塞进失控马车里的乘客,眼睁睁看着车夫驾着车疯狂地冲向悬崖,而悬崖下,正站着对他最重要的人!
“那是寻欢!李寻欢!你听见没有!你他娘的聋了吗?回去!救人啊!”他徒劳地“捶打”着意识无形的墙壁,愤怒和恐惧像两条毒蛇,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
也许是龙啸云内心滔天的悲愤太过强烈,竟短暂地撼动了身体的“自主权”。狂奔中的身体猛地一个趔趄,左脚绊右脚,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就在这电光火石般的停滞瞬间,龙啸云奋力“扭头”,视线穿透风沙——
一道白色的身影,如同惊鸿掠影,正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从左侧那片起伏的沙丘后面一闪而过,朝着更远的方向疾驰!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那熟悉的背影,那飘逸的身法,不是李寻欢是谁?!
“寻欢!”龙啸云几乎要喜极而泣,拼命集中意念,想要让这具身体转向、追赶。
可惜,他高兴得太早了。
那身体只是短暂地、极其轻微地顿挫了那么一刹那,仿佛接收到了什么混乱的指令,内部发生了极其短暂的线路冲突。紧接着,那个“逃跑”的指令以压倒性的优势重新占据了上风!
身体猛地一扭,不再看那白色身影消失的方向,而是继续朝着它最初选定的、那个“安全”的方位,更加卖力地、连滚带爬地狂奔!
仿佛后面追着的不是他龙啸云心心念念的兄弟,而是索命的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