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antarella

对异性产生兴趣,是大脑额叶使然。人类生来就是有□□的。据说,支配性的额叶,其基本结构大体上九岁时就长成了。有了思考能力、判断力和与他人交往的能力,那时的我,已经对洁世一有了好感吗?

后来,各种各样的感觉器官成长成熟,加上血管、神经、荷尔蒙,大脑皮质所接受的心理因素,对他的感情变得复合,唤起了爱慕的部分,更加本能的部分。

但是,洁世一又是喜欢我的吗?

早上在浴室门口的偶遇,被塞进洗衣机的床单。很想亲耳听见他的回答。可怎么开口?

“下雨了,好烦。”多田大声嚷嚷。我转头望去,天色骤然。雨点大颗大颗打在玻璃窗上。今天足球部的训练会暂停,然后洁世一会到教室门口等我。我们一起回去。

偏偏现在不想见到他。

“全世界最好的同桌,我可以找你借伞吗?”多田双手合十请求道,“可怜一下我这个独生子吧,而且我还没交到女朋友。”

说得我和洁世一不仅是血亲,还在交往。这不就是□□吗。我心里微微一沉。之前还对道德是非爱答不理,现在因为格外在意格洁世一的态度,我有了罪恶感。

“等他来了再说吧,万一他也没带伞呢。”我说。

“不会的,洁那家伙有在抽屉里准备一把备用伞。”

“欸?”

多田清清嗓子,模仿洁世一的声音,“‘她现在手骨折了,打伞收伞都不方便。所以我要尽可能准备得充分一些。’他是这样说的。不止是伞,还有止痛片、免洗清洁湿巾、凡士林……”

多田掰手指头数着。我渐渐走神,没听清后面他还说了什么。

洁世一是不是对我保护过度,爱护得超出一般兄妹的界限?而且,我们并不是真正的兄妹。

做老好人也要有个限度。

我决定把伞借给多田,一边期待洁世一没有准备伞,一把都没有。就让大雨落在身上,好好冷静下来吧。捱到放学,我收拾差不多,门口就传来洁世一的声音。他手里有伞,一把很大很大的自动伞。多田蹦过去和他显摆,洁世一看看我,又踹他屁股,让他记得明天把伞还给我。

雨还在下。巨大的闪电,突然间将面前的洁世一照得比白昼还要耀眼。我缓缓坐回原位。

“怎么了?”他问。

“下雨了,骨头痛。”我说。

“吃止痛药吗?”

“不。”我望向窗外,低沉的浊云。雷鸣天翻地覆,“等雨小一点再走。”

“嗯,反正还早。”洁世一坐在多田座位上,嘟哝多田吃过东西不注意收拾,抽屉里有洒落的面包屑和饼干碎片。他动手清洁起来,自愿地。

洁世一不一样,他和许多同龄男孩都不一样。

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少,只盼赶紧回到家中躲避雷雨天气。我和一些人挥手,道别,最后目光落在洁世一身上。他用湿纸巾擦拭多田的抽屉,很专注的模样。半个天空都是阴云,雷光涌进教室。无边泛滥的巨响,散布在空间里的惨白光亮,中间环绕着洁世一。我看着他,和他停留在同一个地方。他平静,所以我平静。没有喧响,没有顾虑,也没有发生多么难忘的事情。我们只是等待雨稍稍变小,把主动权交给深不可测的天空。

等待,被动等待。明明是乏味的事情,浪费时间,也毫无价值。然而这样平静的独处难得有一回,过去很多傍晚没有这样的机会。将来也不会常有。

因为洁世一,可以接受等待,接受普通,接受庸俗和空虚。此刻的时间也不是乏味的。以前从没见过他坐在多田的座位,恍惚间像换了一个同桌。从没见过雨下得这么大,天空这样暗,又会有这样的宝石蓝色。不,这是洁世一的眼睛,我一直在看他。洁世一、雨水、天空、近在咫尺、梦境、体温、呼吸、笑容、爱护……我全部的知觉和记忆都在告诉我,说我喜欢他。而在心的那一边,我的目光照不着的那一边,洁世一也在看我。

他怀有我所怀有的全部感情。

无数在心中徘徊的欲念突然飞起来,在我头顶盘旋。我倏地握住洁世一的手,他刚要站起来去扔纸巾。他歪起头,好奇而耐心地望过来。

“你明明有两把伞,为什么不把另一把给多田?”我问。

立即,他眼中充满慌张。我仿佛听到他内心的细声密语,他正在找借口。可无论理由多么完美,我更愿意相信自己已经把本来不可捉摸的真相捕捉。它在我手心里颤栗,我感到一种像幸福气息似的东西。于是我倾身向前,像梦里做过的无数次那样和他嘴唇重叠。

“……为什么?”洁世一嗫嚅着问。

我额头抵着他的额头,一边缓缓闭上眼睛。

“因为,我的私心。”

洁世一没有放在心上。他接下来一周的表现给我这种感觉,浑然当作这件事从未发生。就算我强硬问起,要么沉默,要么劝说,让我不要把他看得那么重要。

“你从幼儿园起就没交过多少朋友,这里面有我的原因。现在,我没有从前那么怯懦,动不动就哭起来。你可以不用为我着想,去享受自己的人生吧。你不也说,一难的环境很不错吗。”

我怔然。

洁世一竟然这么想。他把我的私心理解为一种责任,是过去我对他保护欲的延伸。这不是愚笨,或迟钝的问题,我不这么理解。心里很委屈,恼火。洁世一和我说话的方式,像在开解,带着年长者特有的耐心和劝导意味。他当我是原地踏步,不愿意面对现实的小孩子。彻底的妹妹。

“洁世一,你想好了。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我只有一个,只存在一次。你连替代都找不到。”

我实话实说,没有骄傲也没有赌气。即使没有梦境作祟,没有幻想之类,我仍可以自信地承认这份感情,也可以顽强地生活。我才不允许大脑皮质的本能思考支配自己,眼里除了**,除了占有再无其他。我要从脱离现实的冒险和浪漫中挣脱。如果我彻底是妹妹,那我放手,不会直到死都只看着洁世一。

在我喜欢他的时候,我全心全意去喜欢,我争取过了。

所以,我没有遗憾。

于是我让自己自由,我说出来了。我向洁世一正式表白,也立即宣布失恋。

“从此以后,我们又做回普通兄妹了。相互之间没有试探,没有罅隙,没有埋怨。像从前那样就很好,但一定比从前更好。洁世一不再是胆小鬼,我也不再孤僻,总是和别人发生冲突。我们要过上期待的生活,变成一个更优秀的自己。”

洁世一沉默着,反应很慢。“……好吧。”他缓慢开口,垂下头。我没心情继续畅谈未来,跨出一大步,越过他,把他落在身后。走出数米,我忍不住回头,他原地不动。今天天气很好。初夏的树,密绿的树丛漏下光影。他的背影笼罩在一片斑驳中。

我看了很久。他在我对时间失去概念的某一刻转过身。

面对面望着对方。但我不会再靠近他。我既平静,也已精疲力尽。千里迢迢,满怀期待来到他身边,结果毫无收获。我心头有许多寂寞,许多失落,可我不说。

直到多田从远处跑来,我暗暗叹气,但原谅这么久都无动于衷的洁世一。他没有回应我的义务。我对他笑了笑,为他之后的训练加油。

晚上,我睡得更早。今天过得尤为疲惫。还没来得及躺在床上,只是关灯,黑暗包裹身体的一瞬,睡意就涌来。我摸索到床的位置,用毛毯裹住自己,蜷缩起来。

我不会再梦见洁世一。

完全入睡前,意识还在活跃。不要再梦见洁世一。不要,不想,坚决不愿意。我连用数个否定词,对洁世一抗拒得近乎生厌。

就在这样激烈的抵触中,一阵异样的悸动击中我。我倏然清醒,心脏像被谁捧在手中,越来越用力握紧。我呼吸困难,一边感觉到大团布料塞满口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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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监狱】在此春天
连载中Arnoldi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