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本以为羽蛇龙的原生种已经灭绝,返祖一族也不复存在。

“教授,如果你需要申请军方庇护,大可不必这么做。”哥哥的影子同样扭曲膨大。他只是用手握紧佩剑,狮鹫兽爪子的虚影就抵住教授咽喉,“你不应该在她面前坦白身份,让她为你的秘密背负压力。”

“可我不能一直瞒下去。冬天,北风会在将来某一天撕开我人类的表象。我不希望你的妹妹,我的学生对此毫无心里准备。”教授淡淡地说。我隐约看见他领口下的侧颈肌肤覆盖半透明鳞甲。

我感受到他的用心良苦。相比他的坦然,哥哥则暴躁不安。他头上长出狮耳,尾椎处,一条结实粗长的狮尾不断来回晃动,鞭子一样甩过地面。耳边出现金属刮擦似的幻听。

“世一。”我对哥哥直呼名字,向他强调,要他冷静下来。同时,我一把攥住那条躁动的狮尾。

他浑身一颤,几乎要原地起跳。他猛地转头瞪视,我瑟缩,立即松手,指向沙发那边。米菈和她的孩子还在睡。

婴儿忽然发出梦呓。壁炉火星噼啪炸开。僵持的局面被这细微的响动打破。

教授最先作出回应。羽蛇龙的庞大身影如退潮般消散。哥哥也收回佩剑,收敛自己的兽影。我发现他额头和鬓角有一层薄薄的汗水,他留意到我的视线,小声嘀咕,以后不准随便抓他尾巴。

“我知道了。”我手指回握,那绒毛刺得掌心发痒的触感还残留着。

“哥,你跟我走。我带路,我们先把人送回去。至于教授。”我看向他,“你在家里等我们。”

“好的,辛苦你了。那么,洁副团长——”

“我没有异议。”

哥哥把母子俩稳稳抱起来,转身前又看了教授一眼。月光在他眼瞳中淌出冷冷的银溪。他还在介意刚才的事。

把米菈母子平安送回去,折返的路上,我故意走得很慢。哥哥没办法,只有把步子迈得更小,尽量和我并肩。

“很久没有出现羽蛇龙的消息,如果今晚发生的事传出去……他的下场比死还惨。”

“申请军方庇护也没有用?”

哥哥沉默,把头扭开。我想军队内部和学院内部一样,都有凯撒所说的不三不四,不人不鬼的东西。

“哥哥,我希望可以为教授保密。不,你必须这么做,不然……”我想了想,找到一个个理由,“我又得到凯撒的办公室报到。”

“我会保密的。但少提那个人,我心烦。”哥哥呲牙,抱怨起那次不愉快的团队合作。虽然还不明白教授自曝身份的原因,但相比之下,他更愿意让教授做我的导师。

“对了,哥哥,你的任务是来这里调查鹰身女妖和吸魂鬼吗?”

我感到奇怪,以哥哥现在的身份,不应该独自行动。何况是处理这种像是冒险家协会发出的委托呢?

“哥哥,你真的是在进行军事任务吗?”我猜道,一边观察他的表情。他停下脚步,好久后,他说:“我被处分了。”

“啊?”

“不,也不是处分。只是在我看来,强制执行这种命令很丢脸。”哥哥把头发挠乱,“诺阿他,我是说拜塔的团长,他单方面给我批了长假,还把我的办公室钥匙和印章都被没收了。”

天呐。我忍不住要尖叫,“哥哥,你工作起来到底有多拼命?”

“我不觉得自己有多拼命,身体各方面指标也很正常。而且在夜里办公,感觉头脑要比白天更有条理。”

“听上去,你白天也在照常工作。你一整天都不休息吗?”

“会休息,但我会把睡眠拆成三个部分插入不同时间段。我认为我做到了劳逸结合,并且执行得十分完美。”

“如果十分完美,那你给强制你休假的团长打几分?”

哥哥不说话了。他最好别说话,我正在气头上。难怪凯撒和他合不来,现在我也有点和哥哥合不来了。

回到家中,教授在厨房制作宵夜。一口平底锅里烧开高汤,先后放上面包片、干酪、鸡块和砂糖块。他重复这个操作,铺上满满6层。

哥哥打量厨房,料理台上还有不少待处理的食材。他嘟哝起来,觉得这太夸张。

“无需多虑,洁副团长。平日我会注意你妹妹的饮食,防止她暴饮暴食或者营养不良。今晚是例外,就让我做一桌像样的餐食当作赔礼。表明身份,有我的考量和不得已之处。给你们兄妹平添压力,我也感到很抱歉。”

教授十分诚恳,就像他那时和我道歉一样。在这种时候,他总是会毫无保留,因为态度太端正,叫人难以责怪。

哥哥已不复躁动,他本来性格就不那么强硬。比起爆发冲突,他更希望有话好好说。

洗过手,袖口卷到手肘,哥哥帮忙揉起面团。小臂肌肉随着揉捏动作放松又收紧,我原以为军队生活会让他的手艺变生疏,可他却比从前更熟练了。

另外,教授的羽蛇龙特征没有收起来。他解释说,自己控制不了。人类的身体大部分皮肤光滑无毛,汗腺发达,相对耐热而不耐冷。出现返祖特征,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如果受冻程度严重加深,他不单单只是意识恍惚,而是彻底返祖,当场变成一条羽蛇龙,同时就地休眠。

“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哥哥满脸不可思议。我也很好奇。

“我从每年9月开始就减少外出频率,11月起彻底闭门不出,同时停掉手头所有工作,布置好结界,不多久我会倒头大睡,直到第二年春天。”教授一边烹调奶酪千层鸡,一边说。他看哥哥一眼,“结界比军用的三重加密符文更精密。能破解它的只有气温。连续十八天平均气温超过二十三度。”

“好吧,我还做不到这种程度,认识的人里也没有谁能精算到这个份儿上。你是我见过的和冬天最不对付的人。我忍不住要同情你了,內斯教授。那么,话又说回来——”哥哥把面团整个拍在案板上,惊起面粉的细雪,“你睡得昏天黑地,我妹妹怎么办?整个冬天都在自学?”

“不,从今年起我不冬眠了?”

“什么?”

“为了你妹妹,也为了不被种族天性所拖累,我要战胜冬天。”教授语气坚定,他看向我。我急忙补充,“是的,没错。哥哥,我在帮忙储备木柴和食材。我会全程协助教授的。”

唉,其实现在才知道教授怕冷的真正原因。羽蛇龙是这样不适应严寒的生物。

“你主动暴露自己的返祖血统,真像是故意不给自己后路,逼得自己整个冬天都要保持清醒。”哥哥挑眉,认为教授既是拼命,又是玩命。

哼,你哪有资格调侃教授。我踢哥哥小腿肚,他识趣地闭嘴了。

我趁机和教授说,哥哥来到附近,根本不是在执行任务。他是个工作狂,不懂得体恤自己,所以被强制休假。他不甘心,在冒险家协会接到委托,一路追查儿童失踪案来到这里。

“现在案子结了。真相就是森林深处的魔物巢穴有复苏迹象。刚才被你送回去的母子就是受害者。米菈的丈夫误把由怨念长成的胡桃木砍回家。木头燃烧的同时,那些怨念被释放出来。”

我想起初次碰到米菈儿子的场景,转移到我皮肤上的诡异深灰色。教授为我解释,因为他定期去森林深处做仪式,削弱魔物巢穴的力量,净化大地里的怨气。

难怪最开始我感觉不到明显不适,可惜米菈带儿子回去后,那股邪念有所加强,便发生后来的事。

“那座巢穴还不能完全除去吗,要不要我找人帮忙?”哥哥问。

“有帮手当然好,能找到回到过去的法子就更好了。”

教授的言下之意让哥哥和我都感到无能为力。他接着解释说:“你们现在也知道了。这座巢穴并不普通,它是历史的伤口,除时间以外,无有可以替代的材料作为补救。”

把做好的奶酪千层鸡倒进大餐盘,热气飘过他忧郁的紫色眼睛。

“但眼下还有一件事称得上安慰。比起四处掠杀婴儿,魔物更渴望仇人的血。”

“仇人是谁?”我问,又愕然,“教授,难道是……你?”

教授黯然点头。

“所有悲剧的前身都有圆满的形象。我的祖先还未离开沼泽时,祂还是彩虹与风暴之子,恩慈与丰收的领主。祂离开后,在那些受难者眼里,羽蛇龙与其他魔物无异,无情无义,无血无泪,不愿意施舍分毫。”教授说。

但你又不是这种人。这完全是迁怒!我真想大叫。

沉重的气氛在厨房堆积。哥哥默不作声,手法带着军人的狠厉,大开大合切分一条火腿。骨头和肉被摔在砧板上发出闷响。

“对她们不管不顾的是你的祖先。无论她们因此堕落、腐化成怎样的魔物,制造出怎样的恐慌——这些与你有什么关系?你不能决定自己的血统,也是无辜的受害者。何况,你比你的祖先更有人情味。你仁至义尽了。”

“谢谢你的安慰,洁副团长。”

教授苦笑,递给哥哥一把剔骨刀。两人合作拆分火腿。刀尖顺着关节缝隙游走,更多火腿肉被切出来。瘦肉有漂亮的赤玫瑰色。肥肉质地细腻,像凝固的月光。

在遥远的过去,那片森林还是沼泽。人们献给沼泽之主的也是这般飨宴。虔诚与恩许在两个种族之间流转,和平的仪式进行许多年。

直到供奉变为活祭同族。

教授说,自己计划赶在天气更冷之前对巢穴进行净化,是今年的最后一次。明年还要继续。

折磨太沉重,对解脱的渴望大于一切。受难的灵魂无法平静,就这么一直熬,一直恨。终于,她们找到了教授。刚好,教授也为她们而来。

“起初看中这里,只是满意当地环境。这里的土壤和水质尤其适合种植魔药和一般草药。”

后来,教授返祖,当天就得到过去的记忆。他开始整治魔物,净化巢穴,同时种植魔药,专心研究。又过了许多年,这里建成村落,他认为时机成熟了,正式定居。

哥哥回忆道:“这个村子建成时间不算太久,是随煤矿开采而建立的聚集地,不过二三十年时间……內斯教授,难道你已经很老了?”

教授分装火腿肉的动作慢下,“你一定要这么问一个长生种?”

他这样反问,我忍不住胡思乱想,“教授您真的很老吗?”

教授露出受伤的表情。耳羽像被暴雨淋湿的花苗,可怜地垂着。

“返祖以后,我的寿命变长。作为学者和医生,这是一件好事。不用焦虑研究的时间不够,我很满意。但很快就感到不安。我平时接触到的大都是普通人。他们寿命有限,□□也很脆弱。同样的疑问,同样的病症,我可以慢慢找到方法,可他们等不起。还有那些鹰身女妖和吸魂鬼,如果我早点返祖,早点掌握净化仪式,被吃掉的孩子会不会少一些?将来有没有机会把巢穴彻底净化?——我一直在思考,思考、假设、想出办法、实验、复盘、优化、改进、继续实验,不断重复。我暂时只能这么做。”

“这样做已经足够。”哥哥说,“教授,你让我感到钦佩。连我也觉得你太过拼命。可万一你累倒了,谁来教她,凯撒?”

教授耳羽支棱起来,“不,他没这个机会。”

“那就好。”哥哥点点头,开始制作火腿肉馅,“你的人品无可挑剔。我之前不信任你,对你充满怀疑,我现在向你道歉。你是一个高尚的人。”

“哥,你也是。希望下次再见到你,你没有再被强制休假。”我把哥哥做好的肉馅塞进面团里,教授已经在给烤盘刷油。想不到我们三人配合得这么默契。

“话说回来,教授,我真的很想帮上忙。你拿出全部的善意,反被血缘拖累。你要这么一直耗下去吗?”哥哥问,声音像淬火的剑刃。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教授立即改口,也许他被哥哥饱含热情的眼神打动,“我确实需要一些猛禽羽毛做阵眼。”

哥哥身体一颤,“所以,要拔我的毛?”

“是的,如果方便的话。”

“我……”哥哥支支吾吾,脸慢慢变红,“我可以接受。”

我难以置信,“哥,你的翅膀会长在哪里?肩膀,后腰?你会长出几对翅膀,大吗?”

哥哥被我问得哑口无言,他向教授求助,“教授,用你自己的羽毛不行吗?”

“我是施术者。拿我的凑数没有任何用。”

无可奈何,把火腿馅饼做好放入烤箱后,哥哥离开厨房,去客厅脱掉上衣。被充分锻炼的胸膛和腰背,结实的肌肉被火光照得发亮,随呼吸不断起伏。一边甩动狮尾,哥哥背对我,略微弯腰。靠近他腰窝的位置,皮肤开始凸起,不断朝两侧延展,同时质地迅速改变,骨骼凸显的同时迅速覆盖血肉和羽毛。先是一层密实的深灰色小绒毛,再是层层叠叠,排布有序的粗长飞羽。

这对翅膀很大,翼展超过两米。哥哥不能完全舒展开,怕碰坏家具,他小心收拢,围出一个四分之三圆圈。我掀起翅膀一角,钻进缺口。他的胸膛正剧烈起伏,脸上堆满不自在的神情。

“只准拔两根。”他嘟哝说,同时小心翼翼看向我。眼神好像在请求,希望我下手温柔点。

“我自己留一根不行吗?”我伸手绕过他腋下,抚摸翅膀根部,他颤抖起来,两半嘴唇相互飞快触碰,“别、别这样。太痒了。”

我停下来,趁他不备迅速拔下一根飞羽。哥哥眼睛瞪圆,狮耳上的毛都炸了。接着,我又拔了一根飞羽。他立即攥住我手腕,咬牙切齿,又不敢真的凶我。他表情纠结极了,尾巴左右来回拍打空气。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响起。

“下次我提前和你打声招呼?”我见好就收,赶紧讨好地摇晃他胳膊。

“没有下次了!”哥哥把头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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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监狱】莱西的魔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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