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镜像

神崎香织听完这句话却笑起来,莫名地,惶恐地笑。她笑着笑着,浑身颤抖,脸上也挂着凄惨的泪珠。

画家被吓了一跳,问道:“您还好吗?”

当然不好。香织盯着门的另一侧,那里有两个告死鸟一样的年轻人。他们穿着黑色的衣服,脸上带着血和淤青,正拖着一个孩子样的东西路过。

他们这幅状态击中香织一直恐惧回忆的那个下午,她侧过脸,好像看见浮桥那张同样苍白的脸出现在玻璃窗的背面。正如同画展上在镜面前对话那般,这位藏在镜子后面的浮桥缓声说:“事在人为。”

这是浮桥的那两个杀手。

想到这里,她呼吸变得急促,他们要来杀我了吗?

“神崎太太......太太?您要去哪里?”画家看着神崎香织慌慌张张地跑出去,动了动脚步,却没有再去追。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众人身侧,从人的身上筛出一道道长长的影子。而神崎香织就穿梭在影子栅栏之中,不知道要跑向什么地方。

“香织,发布会还需要你。”视网膜上的浮桥跟着她,语气十分平静。“关于神崎先生的那件事,我们一早就商量好的,不是吗?”

“你要反悔吗?”

“香织要当救世主了吗?”

她停下脚步,站在玻璃前注视着浮桥。紧接着缓步后退,却被身后一根电线绊倒。头顶诸多机器开始转动,缓慢地将眼睛垂下。在这间狭窄的会客室里,却藏着数十只摄像头。那些冒着红光的机器没有任何攻击力,就像停在视网膜上的浮桥一样,安静地等待神崎香织的回答。

“......不。”神崎香织回答,“你不是真的。这里是哪里?”

“我的公司。”浮桥说。

“我没有来过这个房间。”香织反驳,“我在做梦,对,一定是我在做梦。”

“但是它确实存在于这里,香织,你还有我,以及所有人都真实地生活在这里。”玻璃后面的浮桥走出来,它的身体穿过沙发,真的像幽灵一般。它蹲在神崎面前,半跪着问瘫软在地上的女人:

“香织想要变成神崎先生那样的存在吗?”

说完,她拿出一个女人的照片,指着这张脸对她说:“她确实很漂亮,怪不得神崎先生会喜欢她。”

“香织想得到这样的一张脸吗?”

照片距离她的脸越来越近,神崎香织盯着那张照片,眼睛瞪得大大的,过了好一会,才转动呆呆木木的眼珠,继续看浮桥。

忽然,她笑了起来,像虫子一样手脚并用地在地上抽搐一会,才丑态百出地坐到沙发上。

“你要坐到我身边吗?”她抬起头问。

浮桥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摇了摇头。

神崎香织又往沙发里缩了缩,好像在这种姿态里找到安全感。她捏紧拳头又松开,往复好几次,那张普通到没有任何特色的脸上才终于恢复往常的表情。只是上卷到背部的针织上衣并不会给她留下什么体面,她显然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腹部乃至脊柱都完全暴露在外面——这大约是恒温的房间的缘故吧,总不可能是这位太太真的愿意抛弃脸面。

“这是不可能的。”她又在自言自语,试图说服自己:浮桥死之后并没有像神崎和德那样住在机器里,她是不可能复活的。

她仔细打量眼前人:首先,她的身材并不矮小,但是也算不上高,穿着一身普通的黑西装,脚上的皮鞋也是黑色的,留着一头半长不长的头发没有梳起来。两边眉毛修得整齐,脸上没有特别的神色,至于脖子——对了脖子——香织记得,她的脖子有一块骨头是支出来的,如今却十分整齐。

“你的脖子变了。”她小声说。忽然地,她又想起杀死浮桥的时候,她的脖子上那块骨头是存在的吗?

好像那一会就不再的。

“修好了。”浮桥说,“即使是世界上最精密的仪器,也没有‘无法更换零件’这种说法。”

视网膜上的人说话时十分平静,哪怕是幽灵,在面对杀死自己的人是内心也应该暗藏愤怒。神崎香织害怕提起这件事,又莫名觉得浮桥不会伤害她。

不是因为她在浮桥心底足够重要——恰恰相反——她微不足道。

这样的想法令太太心里更加愤怒和悲伤,她在想:哪怕是我幻想出来的浮桥都不会属于我。她究竟在想谁?她在乎的究竟是谁?

两个人陷入漫长的沉默。浮桥往窗外眺望,见到远处的江水,心里就觉得高兴。它对香织说:“我来东京的第一天晚上,就对着江水发呆。那一会,我无处可去,又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香织没有吭声,安静地听着它说。这种情况十分罕见,往常,浮桥都是倾听香织诉苦的那一方。

出身大家族的神崎太太万不可能向同阶层的其他太太们表露出人生中痛苦的一面;让她对着一个明显低于她的“弱者”去诉苦更是不可能;只有在面对另一个新兴的,颇有钱财却又出身远不及她的浮桥,她才能虚假地表现出自己的痛苦,实际上也是一种无声的炫耀。

如今,浮桥向她袒露心声,她又得意又心软。

“我在江水边上坐了很久,东京晚上十分热闹,哪怕是在桥洞底下,也总是有老鼠一样的人来来往往。我就是在那里遇见基安蒂和科伦的。”

那两个人是谁?

香织的表情扭曲一瞬,又露出温柔的神色,她再次劝浮桥坐下来,坐到她身边。等到浮桥坐在沙发上,她就伸出手,像抱着孩子一样去揽住它的肩膀。

她爱听这种奋斗故事,像这样奋斗上来的人,再厉害,也不过是投资人的狗。实际上,香织在杀死浮桥的那一刻,她的愤怒尤为真实。她确实是一个狡猾的资本家,一个老派吸血鬼。

“香织很喜欢听我说这种话吧。”浮桥叹气,缓慢挣脱她的手臂,神崎香织的心立刻坠下去,几乎砸在胃上,心里惶惶不安,直犯恶心。

她受不了了——浮桥总是这样——总是不会让人如意。

“你又要来分析我了,对吧。”香织抬起脸,“来啊——浮桥,”她指着自己,“其实你也不过就是一个只会说刻薄话,非要把自己包装成哲学家的蠢货。”

“你赚了你这种人本来十辈子都赚不到的钱,所以你就想自己证明自己是不一样的。浮桥,你觉得我卑鄙可耻,其实你才是最无耻的那个。”

“本质上,你就是一个给□□开货车的司机,只不过乌丸莲耶看中你,你才能一飞冲天。”她的声音很轻,却愈发癫狂,“像你这种人,才最会疯狂贬低别人。只有你这种人才觉得任何东西都可以交换,也只有你这种人——农民、老鼠、渣滓——你自己不知廉耻,就觉得全世界都是和你一样的无耻之徒。”

四周骤然安静下来,只有香织浑身颤抖。

是的,就是这样,香织在想:明明一切都是浮桥的错。这个从农村出来的臭丫头根本就不懂得感恩。

“这就是香织的看法吗?——‘无耻’?香织能想到的骂我的话居然只是这个,真是令人惊讶啊。”

浮桥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噗嗤一声笑出来。确实,无论如何分析对方,也比不过对方在恼怒之下露出来的丑态更令人满意。香织是体面人,或者说,她所代表的的阶级在日本就必须是体面人,文明社会也在要求所有人做体面人。

因为体面人才能带来最小最少的暴力犯罪。

所以,杀手是老鼠,小偷是老鼠,诈骗犯和经济罪犯又变成高其余犯人一等的高级老鼠。

人类抛弃体力劳动,无限地追捧脑力劳动,就是因为体力劳动会天然快速淘汰掉食禄者家族。只有脑力——伟大的智慧才能世世代代庇佑子孙。

“真是自私的基因啊。”浮桥说,“香织骂我无耻,就因为我是小山村出来的农民,因为我是货车司机,因为我以前是这两种身份,如今又变成和你一样的存在。”

“香织,要不要我教你应该怎么骂我?”它轻声说完前一句,接着,又大声道:“怪物、废物、穷鬼——”

它又说了许多词,甚至突破神崎香织想象力的底线。说完之后,它笑着看向她:“香织应该这样骂我哦。”

“啊,对了,十点钟快到了。”

“乌丸莲耶还没有死呢。”

“基安蒂和科伦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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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南]辞职,然后加入黑衣组织
连载中蝉与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