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声音?”神崎香织坐在床上,从烟盒里拿出烟,拨弄打火机点上。她的手掌白皙娇小,握着工具的时候十分可爱。浮桥注意到,在做此事时,香织的表情与幼童十足相似。
此时,窗户外面有一只高楼鸟类飞过,撞在玻璃上。浮桥一边想着坠楼的鸟,一边又在担心燃烧的灰烬会把公寓里的床单点燃。它走到窗户边上,拉开窗帘,红光在它的视网膜上一闪而过,它嘴里还在说:“这很危险。”
“我以为你会感到不满。”神崎香织看着窗户上灰呼呼地一团,视线又挪到浮桥的脸上。
“你是指,你从公司里一直跟着我到家,并且在我洗脸的时候跑进我的卧室抽烟这种事吗?”浮桥将一根手指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比起不满——应该是‘奇怪’更多一点吧。”
与此同时,它心中警铃大作。
神崎香织不是一个聪明人,她甚至不能理解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像这种女人,越是有什么让她感到危险、恐惧和压迫,她就越想靠近。
与神崎和德的相处令她感到不满,却又不愿意离婚。在她真正下定决心离开和德的时候,也是她人生最空虚的时候。这个女人开始本能地寻找另一个人生的支柱,美其名曰寻找“价值”——实际上,她只不过是在找另一个能够让她*付出价值*的人,另一个*丈夫*。
说出来十足可笑,大多数女人都是这样的。越是强调*女性*伟大的价值体系里,这样的女人就越多。女孩从孩童时期就开始过家家、养洋娃娃,在充满创造力的幼年时光里将生命的热情托付给‘创造家庭’和‘扶助另一生命’的练习中,渴望通过互相依偎寻找温暖。
一旦遇到不会明确表示拒绝的另一同类,在这样夜以继日地练习中成长起来的女性就自然而然地温柔接受它成为族群的一份子,去它的家,去照顾它,帮助它。
更加可笑的是,神崎香织的习性令她走进异族的家。这位失去配偶的女性正试图在异族的巢穴里进行新一轮求偶。
她想让我做什么呢?
浮桥盯着坐在床上的香织。
这位人类女性正尝试将她所感受到的焦虑分享给浮桥,用她所熟悉的方式去暗示浮桥可以向她求偶——以压迫与冒犯的方式。
*求偶*
繁衍的过程之一——但不必要。
繁衍的本质,是两个寄生体互相撕咬,然后强迫一方去接受另一方。
这种思考在非人生物的脑海中转了一圈,接着,它又对眼下的情况感到奇妙。
——我说服香织,是否也是另一种繁衍的方式呢?
我本身也不过是一个思维体,只不过如今住在一个人类的壳子里。
浮桥并不渴望成为人类,也不想去学习人类求偶行为。它只是观察香织,就像一只乌鸦去观察一只水鸟。两只生物都栖身在湖面的一根树枝上,忽的,水鸟跃入水中,令乌鸦吓了一跳。
神崎香织将烟按灭在柜子上那个空空荡荡的相框玻璃上。她站起身,手指碰到衣服上的纽扣。
“你想做什么吗?”她问。
“你想做什么?”它反问。
我想要做什么?我这样的一个女人想要做什么?神崎香织想,她想要做的不过是朝对方暴露一些东西——朝世界暴露一些东西,此时、此地能向这个世界暴露的任何东西。她想做的是,在摆脱神崎和德之后,把伤口和创痛全部暴露在对方面前,让浮桥亲眼看一眼:
无论是什么伤口,无论这种行为带来的是惊异或者怜悯的呼喊,但是这归根结底还是香织自己的伤口,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也是她强迫浮桥接受她的一个步骤。
就像跟着它,走进它的卧室、吸烟、弄坏相框玻璃一样,这是一个入侵的步骤。
“你想看吗?”
“不要在这里脱衣服,香织。”
两只停在水面的生物同时说。
香织的手指顿在原处。此时,她后知后觉地眼泪才涌上来:“连你也不会选择我,对吗?”
神崎和德是通过修改程序才能爱上她。
她无法在自然状态下获得丈夫的爱,也无法在自然状态下获得她“预备丈夫”的爱。
“香织为什么会选择我呢?”浮桥问,“相比起我,应该还有更好的选择吧。香织,至少现在看来,我是女人。”
它打开排气扇,走到坐在床上捂着脸的女人身前,蹲下来看着她:“香织的取向应该是男人——至少是‘人’吧,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选择我呢?”
浮桥露出笑容:“从生理上来说,我无法体会到你们求偶过程中的激素产生的抚慰感,也无法感受到交/配时附带的那些价值;平等地,香织也无法从我这里得到这些东西。”
“所以,为什么是我呢?”
“啊,我知道了。”浮桥再次将一根手指贴在脸上,就像神崎香织抽烟时那样,“因为我是‘最优秀的错误答案’。”
排风扇呼呼地响着,浮桥的手机也在响。屋子里有些冷,冻得神崎女士的身子都在发抖。
“从一开始,香织和我合作的时候就想好了。你明明讨厌我,却又想追求我。因为我是你心中最错误的那个选择。香织,你被我说服了,你信服我,却又和那些老家伙一样瞧不起我。所以,你拿出一大笔钱来投资我,又想让我做你的情/人,这样以来,你才能在人格上高于我,又心安理得地从我这里获得报酬。”
“够了!”神崎香织瞪大眼睛,狠狠地看着浮桥。
浮桥接着说:“所以,我是男人还是女人,甚至是不是人都无所谓了。香织,你想要的只是把自己变成一个上位者,所以,我是一个外表上的女人甚至更合你的心意,对不对?”
“你要做我的‘丈夫’。”
神崎香织喘着气,她想站起来反驳它,又本能觉得委屈。浮桥已经把她的思路全部打断,甚至令她开始自我怀疑:原来我是个这么卑鄙的人吗?
我是在给自己找一个‘情/人’吗?
“哎呀呀,不然怎么说‘老家伙都是吸血鬼’呢?”浮桥笑着调侃一句。它打开空调,又从柜子里找出一条毛毯,盖在神崎僵硬的身体上。
“够了。”神崎喃喃道,“够了。”
她扯掉毛毯,像野兽一样飞扑起来,双手死死掐住浮桥的脖子。在她眼中,这只怪物微笑着看着她,它因缺氧而瞪大的眼睛是一面扭曲丑陋的镜子,照着另一只手似铁钳一样的怪物。
水鸟扑入湖面,能在湖里生活好久;乌鸦却会缺氧、溺水,最终成为一片浮叶。
神崎香织在桌前坐下,禁不住流下眼泪。
当然,她哭泣并不是因为心中一片茫然,也不是满屋狼藉,而是因为浮桥,那个怪物。无论她转向那里,眼睛看向何处,它都停在她的视网膜上哈哈大笑: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着一种提问时孩子气的轮廓,那就是它与死亡相会时的表情。
香织趴在胳膊上哭泣,为她所失去的东西,也为怪物所失去的东西。
“我要回家。”她自言自语,又极度羞愧。
从孩童时所受到的‘创造生命’的教诲此刻与她所做下的‘剥夺生命’相碰撞。此时此刻,她脑中想到的只有回家,回到安全的地方。
但是,哪有安全的地方呢?
她在家里抽了一根烟,忽然想起留在浮桥家里的烟头。紧接着想到的,就是几日之后的发布会了。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裹挟住她的头脑,她把头埋进毛毯里。
“不要去想了,香织。”她对自己说,“一切都会发生的,一切都会到来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老家伙们‘创造价值’的渴望。”
“老家伙都是吸血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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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糕的情杀现场。”一名黑衣杀手说,“朗姆,龙舌兰好像有点死了。”
“......”
“不,不是我们动的手,根据现场的窃听装置得到的消息来看:她拒绝一个女人的求爱,然后说了一段很刻薄的话,然后就被掐死了。哈哈,真狼狈。”
“是啊,狼狈得要命。”电话说,“现在,找到她抽屉里的U盘,插/入电脑。”
“咦,我们不是来杀人的吗?”
“不,你们是来做急救的。”
“什么?”
“很不巧,搞快点,我让朗姆给你加钱。”
“?”
“我是龙舌兰:>”一则短信发到杀手的手机上,“帮助我,或者,被狙击手打爆你的脑壳。”
一枚红点威胁性地出现在白墙上。
实际上,浮桥并不需要呼吸,但是它还是选择诈死。
大的要来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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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脱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