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服务员将早餐放在基安蒂和科伦的房门前。透过并不算隔音的木门,他听见里面一个女人正在大声抱怨。
科伦将早餐拿进来,他随手把水煮蛋磕在桌子的边角上,隔着塑料袋将鸡蛋壳揉碎。
基安蒂说:“你昨天晚上没有看见我的电话吗?”
她的声音中夹杂怒气,但是一说出口,甚至还没到最后一个词结束,心里就七上八下地开始打鼓,甚至尾音都带着一点颤抖。她的指尖因为恐惧变得又冷又痛,难得地回忆起龙舌兰在组织里的传闻:
只要他愿意,就有一万种方式让人摔跟头。
“我看见了,所以呢?”电话那头的人问她,“你想让我做什么?”
“你在朝我发脾气吗?”
合成电子音听不出喜怒,基安蒂这个时候也不知道对方究竟在想些什么。过了大约一分钟,龙舌兰才开口:“做好你应该做的事,周日上午九点,不要早也不要迟。”
“如果我早来半个小时,或者迟上半个小时,会怎么样?”基安蒂像是被恐惧冲昏头脑,不知好歹地追问。
龙舌兰没有回答她,在电话那边,基安蒂听见电梯门关上的声音。接着,又是“滴”一声,听起来像人脸识别机器发出来的动静。
电话被挂断了。
没有教养的姑娘!
浮桥按灭电话,在电梯缓慢上升的过程中,城市开始一点一点变小。最近公司大小事不断,大多数时候,高级员工们都在为三个月后的新品发布会发愁。
神崎香织坐在会客室,她摆弄面前的一台机器,这位太太是不懂什么试验机的,只是手指戳弄两下,就兴致缺缺地移开视线。
“你们聊了什么?”新生浮桥走进房间,它指着镶嵌在房间墙壁上的巨大机器,问神崎香织。太太的嘴唇因为某种不满而紧紧抿起,刻薄地挂在脸上。
她说:“他还是那么令人厌恶。”
浮桥笑了一声,它发现,人类大多都是互相憎恨的。即使是它这么一个寄宿在人类身体里的东西,只要套上人类的身份,也免不了去恨一些人。
就像五分钟前它咒骂过的那个女人一样。只不过这种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现在,它已经不会再为基安蒂而生气了。
只是一个小女孩罢了。
“你呢?”神崎问,“你最近又在忙什么?”
“我在帮助一位‘老家伙’。”新生浮桥说,“为我们的‘果实’造势。”
它同样走到机器前,像对待小孩子似的,轻轻拍了拍。脸上露出令香织觉得奇怪的可以被称之为“怜爱”的表情。
“对了,你说的那个抽奖券,我利用我的方式发给你说的那个人了。”神崎不愿意看见浮桥这幅样子,她说,“你确定不是发给毛利小五郎?”
“毛利侦探那边,自然有别人带他入场。这次的门票还是优先寄给小孩子最好。还有,香织......”浮桥转过脸,白而空洞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一毫情绪——就应该是这样——神崎香织想。
“你看,我的新脖子怎么样?”
神崎香织盯着对方的眼睛,又莫名打了一个寒颤。
“你的脖子——是上次手术治好的吗?”
“不,它是新的。”浮桥说,“很漂亮,对不对?”
这句话轻飘飘的,像是一个朋友正在炫耀她的豪车。
像是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并没有通过肢体语言表现出来,很快,浮桥的脸上露出一个后知后觉的笑容。
“中午想吃些什么?如果您要留下来,请赏脸尝尝我们这里的鱼汤。”它说,“万分、万分的美味。”
鱼汤是否真实地美味已经不重要了,谁也不指望新生浮桥身上长着的这条木头——甚至是铁舌头有什么不能吞下去的东西。神崎香织也不在乎,她只需要维持与对方的联系。
现在想一想,这件事实在是奇妙。为了维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种精神层面上的连接,于是,物质世界的一些存在——甚至大部分存在都是可以被忽视的。人们甚至愿意去冒风险、去进行自我虐待来完成他人的期望。
完成浮桥的愿望也是完成‘我的愿望’的其中一步。神崎香织安慰自己。
乌丸莲耶也是这样想的。
琴酒收到boss的消息时正值午夜。公寓外面霓虹灯已经到了令人忍无可忍的程度。这种亮度的灯光简直就像是持刀行凶的恶徒,狠狠地捅穿每一个会度过夜晚的生物的视网膜。
就没有人投诉过这个公司吗?
他阴郁地盯着广告牌,而另一边的某人饱含赞叹地盯着自己的造物。这两人之外,自认为处于高位的乌丸莲耶命令琴酒去调查一件事——那是一桩十一年前的旧案。
“是你的失误造成了这一点。”BOSS说,“电子佛失控了。”
“怎样才能让它回到那具躯壳里?是什么让它甘心在那里生活那么多年?”
秘密令人心动不已,尤其是那个秘密关系到自身安危。无论如何,上位者总是期望能够将一切握紧在手中。一个、两个、三个,社会上一个又一个控制狂互相碰撞,制造诸多怨怼与嫉妒。
不过,我们通常不将这种控制行为当成一种精神疾病,我们喜欢给它换个名字
——“边界”
现在,还有一些人正在脆弱的边界周围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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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属块撞击在鸡蛋壳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神崎香织利用工具,巧妙又不脏手地吃掉一枚水煮蛋。她认为这是优雅的。
“做鱼汤的师傅是朝仓秘书的妈妈。”浮桥语气平淡地介绍,“五年前,是我把朝仓招进公司的。”
“那一会......我记得板仓卓还活着?”神崎香织不确定地问道。
“他是三年前去世的。很遗憾。”浮桥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悲伤,就好像板仓卓这位前老板去世时的情绪被完整地嫁接到如今她的脸上一样。
又是这样了。神崎香织想,浮桥的所有表情、情绪实在是过于标准,就好像是从什么人类行为教科书上学过来的一样。
这种装腔作势的态度也让她在所谓的“上流交际圈”里讨不到什么好处,大多数人都看不起这个不知道从哪个乡下冒出来的“野人”,所以,能够与新生浮桥站在一起的,大约只有像神崎这样没落的老家族了。
想到这里,香织太太打量面前一板一眼地剥鸡蛋的浮桥的眼神就越发柔和,她那张不算美貌也不算丑陋的普通的面皮上也显露出一抹红晕。
“浮桥小姐真的很像小孩子呢。”她莫名地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新生浮桥停下手上的动作,疑惑地望向对方。她说:“如果你是指‘那个’——”她指着对方剥蛋器,“我觉得太暴力了。”
神崎香织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浮桥皱起眉毛:“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有。”她说,“我只是没想到你会用‘暴力’这个词。浮桥,你不觉得你才是一直强迫他人的角色吗?”
香织说这句的话的时候神态很放松。因为她足够了解新生浮桥,知道至少在此时,浮桥是无害的。
事实也正如同她所猜想的那样。浮桥停下手上的动作,真实地思考起来。大约过了三分钟,窗户外的船甚至没有跑出窗框,这位“标准的人类”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使用暴力者能够感受到另一个人施加在其他物品上的暴力,是什么很稀有的事情吗?
新生浮桥无比清楚地知道它的存在就是在侵/犯他人的底线,从它本身到制造出来的商品,都是无时无刻不在入侵人类的生活。但是,这与它认为用一个铁块砸开鸡蛋的壳是一件暴力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呢?
香织的一只手撑在脸上,她注视着浮桥,用同样的话回答这个问题:“不,没有。”
它能够感受暴力不是缺陷,施加暴力也不是。这种感知和行动令香织觉得浮桥格外可爱——不,不应该是可爱——而是“迷人”。
可惜,香织太太是不应该觉得浮桥令人着迷的。
她站起身,脸上保持微笑对继续剥鸡蛋的朋友说:“我离开一下。”
“好的。”浮桥点头。它盯着神崎香织的背影,觉得那应该是去洗手间的路。接着,它就移开视线去看江面上的船只,白天的江水没什么好看的,水质很差,灰蒙蒙的。晚上其实也一样,只不过那会河水会变黑,陆地上的灯光会将这一片能够反光的物质变得异常美丽。
香织望着镜子,过了一会拿出纸巾在眼皮上点了两下。她不喜欢用外面的东西,哪怕她知晓浮桥对卫生有惊人的执念,也不愿意去碰暴露在外的任何人都能够接触到的那些公用纸巾。
大约是眼影或者汗水,她的眼睑内泛起疼痛。她擦拭好久,又对着镜子照了半天,遗憾地发现眼皮上的珠光粉末消失了。
就这样吧。
她回到浮桥身边,表情有些阴郁。
浮桥发现这种情绪,为了逗她开心,它说了一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