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时候,拿起一件事很容易,放下一件事却很难。
如风吹玲珑草,看似欢庆,却过则无声。
左枫躺在榻上,朝窗外看着,看那树叶上覆着寒霜,却依然傲雪独立,竟没有被压塌枝头。也看那春日朝阳冉冉升起,映红湖面,宛如在接引远行客将至。
而他就这样躺着,一直看,一直看。
“公卿。”
总觉得有一个人趴在窗口上,招呼着自己去踏青。他总爱穿那件烛天,不管外界风雨变幻,他最爱的仍是这一身装扮。
左枫躺了很久,手里一直抓着一个已经枯萎的云绕花。接着他忽然坐了起来。
“来人。取一盆碳火来。”
有仆役端来火盆,烧得正旺。里面的红罗炭劈啪作响,窜着火苗跳动不休。
左枫坐在榻上看着那火盆,之后他缓缓抬手,将云绕花放在了火盆上方。接着手指一松,那花便直直落了下去。
总觉得它落得很慢,像是穿梭过无数过往前尘,也像是承载着旧时记忆,还有那些说不出口的言辞,一同落在火盆里,被火焰吞噬了。
“公卿。”
左枫打开了匣子,取出来许多东西。有誊写的诗,有临摹的画,有扇子,有书,有玉佩和坠子。还有一对已经补好的金玉盏。
那补上的地方是用了纯银,做成银杏叶的模样,如藤条一样缠绕着金玉盏。
左枫将那些能焚毁的东西,都一股脑倒入了火盆中,看着它们在火中卷曲着,被烧成了灰烬。
而后不能用火盆烧的,他则拿去了自己的铸造私坊。
炉火烧得滚烫滚烫,热得能将骨骼都融化殆尽。左枫将那些坠子和玉佩也都丢了进去,很快,它们便熔化其中,一丝影迹也没有了。
最后被丢进去的,是那一对金玉盏。
“公卿。”
那个人的笑容也就此被吞没入烈火。灼烧着,直到将自己的心火也焚尽,只剩下冰冷冷一块生铁。
“放下吧。”左枫喃喃道,“都说出来了,都讲出来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右眼,缓缓合上眼睑。再睁眼的时候,已是恢复了昔日那威严冷峻的模样。
他将重剑别在腰后,轻剑背在背上,转身离开了铸造坊。
*********
袁峰再见到左枫的时候,觉得他精神好了很多,像是卸下了什么很重的包袱。
此时他正在与薛归海一道雇船,准备晚些时候前往扬州,还未来得及拜别左枫,恰好倒是在这里遇见了。
左枫对他们起手行礼,二人也还礼,问他可是要出门?
“是打算出门。”左枫道,“有个人,有件事需要了结。所谓机缘巧合,我还是要将此事做完。”
袁峰觉得,他的事情……或许就只剩下和无云的新仇旧怨。但这不是自己该插手的,也不能去插手。
他惆怅的样子,左枫看在眼里,知道他是为自己惆怅,于是反而笑了笑,也不甚在意。
“说起来,两位现在有空吗?”他问,“若有空的话,随我来吧。”
袁峰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左枫只是在前面引着路,沿途慢慢走着,带他们去的……居然是剑冢旁边他自己那座铸造私坊。
“上次就是在这,我铸造坊里那些剑灵险些失控,后来大师救了我一命。”他道,“我现在都记得那天发生的事。若那一下落在我头上,我只怕已经去见阎王了。”
左枫说着,对袁峰行了个礼。袁峰急忙还礼,说不必挂怀。
他心说这有什么的……毕竟自己是万年抗怪拉仇恨的,血厚也是正常。再者藏剑本来就最容易威胁值超标,探梅有时来不及交,所以每当他们仇恨过高时,袁峰都会丢一个舍身,再补一个归去来棍强制仇恨,这都是举手之劳而已。
他劝左枫别放在心上。左枫沉思着,仰头望向那一排又一排铸造好的武器,突然轻轻叹息。
“施主怎么了?”袁峰问。
左枫笑了一声,听不出是讪笑还是苦笑。他看着袁峰,缓缓朝着他半跪下来。
“你这又是做什么!”袁峰冲过去把他扶起来,“夭寿啊!我好像还没你年纪大呢!”
“若不是大师相救,此刻我已死了。”左枫道,“其实大师不该救我的。”
“这话又是怎么说?”
“我隐约知道,我那天或许命中注定殒命于此。谁想大师替我挡了死劫,只怕死劫临身啊。”
“你别吓我……”袁峰哭笑不得,“哪有这么严重……你别乌鸦嘴……”
“好在劫数已过了。不必担心。”左枫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来看。”
他引着袁峰去看墙上那些武器。袁峰认真看着,只觉得眼花缭乱,每一把都是好的,利刃皆闪着阵阵寒光。
左枫告诉他,其实每一把武器,都有其剑魄。而剑冢的剑魄,有神有魔,有冤魂,有精魅。铸剑师的规矩,熔炼时不可被打扰,更不可中断,否则剑魄食魂,有走火入魔之兆。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袁峰面前摘下眼罩,露出了他那只青白色的眼球。顿时他周身便泛起了戾气,引得那些兵器抖动不已。
很多人都道他这只眼睛已盲,但却极少有人知道,左枫那只青色眼球虽然看不见[此世]的东西,去能看见[彼世]的东西。因为他早在多年前,就于扬州城的敬师堂外得南宫麒指点,成为了[江湖方士]。
[换斗移星转命盘,阴阳凝魂乱坤乾。上古遗下通幽术,五行聚煞逆地天。]方士者,可施展【出魂入定】来进入【魂虚】查探。因此左枫身为方士,可以看到那些兵器上附着的剑魂及剑魄,也正因如此,他才可以将剑与魂通过铸造融合,成为这许多神兵利刃。
“我或许可以理解为,你有阴阳眼?”袁峰道。
“差不多。”左枫点头。
薛归海忽然哼了一声。
“左公子,能引得剑魄群起而攻,只怕你的神思……入魔已深。”他道,“你尚未察觉吗?”
左枫的右眼泛着青光,盯着薛归海不动。他顿了半晌,拾起眼罩,重新蒙住了右眼。
“是吗?”他笑道,“看来,你是个死过一次的人啊。”
在他右眼遮蔽后,戾气便渐渐消失,又逐渐恢复了那个温润如玉的藏剑公子。
左枫将视线转向袁峰,刚想说话,却表情一变。他盯着袁峰的眼睛看了很久,突然示意薛归海过来看。
“他的瞳孔,”左枫低声说,“你看。”
薛归海抬起头,他的脸色也起了些变化。袁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揉了揉眼睛,并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怎么了?”他紧张地问。
左枫走向铸造台,拿起一面铜镜,递给袁峰。袁峰接过来仔细地看,谁知这一看,把他吓得差点扔了铜镜。
原来那里面不但映出了他的容貌,还映出了他一双血红色的眼睛。
“这是怎么了!我的眼睛病变了吗?”袁峰带着哭腔问,“会不会失明……”
左枫摇头。他扳过袁峰的肩膀,示意他去看其余还挂在岩壁上的武器。
原来那日,不是所有的兵器都发了疯,还有半数以上仍旧安静地挂在岩壁上,像是看透一切的判官。
“你仔细看。”左枫对他道。
袁峰细细地看着,他感觉到自己的瞳孔在收缩,突然之间四周变得薄雾蒙蒙,好像覆盖上了一层灰色。但更让他恐惧的是,他看到了另一副阴郁诡谲的画面——
目光所及之处,他清晰地看到了那些水墨画般的剑魄。它们形态比常人小许多,徘徊在所属兵器的不远处。
只见面色苍白的秀女一直旋转舞动着无声的霓裳羽衣曲;盔甲残缺满是血污的将军独坐在枪柄上沉思;被佛珠束缚不得解脱的僧人七窍流血;神志不清心智尽失的道士面目狰狞……它们被铸剑师尘封在武器中,有些自愿,有些非自愿。
袁峰吓得喊了一声。他急忙捂住嘴。那些剑魄显然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全都停下了动作,将头转向袁峰,阴森地盯着他。
那满身血污的天策甚至对他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袁峰被吓得魂不守舍,左枫却在此时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片刻后,他放开手,袁峰看到眼前的景象恢复了正常。周围干干净净,什么孤魂野鬼都没有,他这才松了口气。
“刚刚这怎么回事……”
“大师,你也有[方士]天赋。”左枫道,“可以去敬师堂外碰碰运气,或许……有些奇遇也说不定。”
“还是别了……”袁峰内心大有退缩之意,“我很怕这些东西……一点也不想看……”
“那也罢了。若不想看,就尽量不要去看那些东西。”左枫对他道,“若是你看得见他们,他们便能看到你。能看到你,便能害你。”
“我……我怎么才能看不见呢……”袁峰忍不住发抖,“我……我怕鬼……”
“不要刻意,然后,情绪莫要大喜大悲。”左枫道,“如此应当无事。”
袁峰正欲点头,突然感觉一阵清风徐徐朝自己而来。他正觉得有异,左枫却立刻拔出轻剑,横在半空,仿佛拦住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不要跟过来。”他冷冷道,“否则,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不知是不是错觉,袁峰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冷哼。而左枫则提剑走到熔炉前面,内中的火焰已经熄灭,他用剑拨了拨灰烬,看到里面有兵器残骸,便收起了轻剑。
“铸剑多年,竟出了一把残次品。”他叹息道,“倒也不是不能用。只是可惜了。”
“左公子,”薛归海却道,“你送我们的两把兵器,价值几何?”
“即是送的,何必再问。”
“无功不受禄。银钱还是明算账得好,我们照市价买就是。”
“我已经说了,白送。”左枫笑道,“在下一向慷慨。更何况大师先前救了我性命。”
“……你不收钱的话,靠什么吃饭?”袁峰很惊讶地问。
左枫对他露出一个有些暧昧的笑容,看得袁峰胆战心惊。但下一句话,又让他哑口无言。
“我大藏剑山庄,像是缺金少银的样子?”
有钱人真好。袁峰愤怒地想着。这羡慕而嫉妒的感觉,一直到他离开藏剑都没有收敛。
左枫将他们送至山庄门口,作揖道别。袁峰看着他,觉得先前的他萧索又疲惫,但还硬撑着一口气不肯歇息。但如今的他,像是放下了什么枷锁,而决定了什么事打算远行。
果然有执念的人,总是活得比别人沉重些。
“两位慢走,我也要远行了。”左枫道,“江湖路远,不知何日能再见,唯愿二位诸事顺遂,能得偿所愿。”
“左枫施主……你也保重。”袁峰双手合十道,“愿施主……前程似锦。”
“或许你该祝我武运昌隆。”左枫笑道,“大师,有缘再见。”
他说着,乘上一叶竹筏,挥手道别后,便独自远去了。一袭金色身影沐浴晖光,在碧波荡漾的湖面上越来越远。
袁峰静静地看着,觉得此景恰如[孤帆远影碧空尽],暗道古人诚不欺我。
他心中莫名惆怅,伫立在岸边久久不动,直到有人揽住自己的肩膀才回过神来。
于是袁峰转头看着薛归海,却发现那人也在看他。两人四目相对,袁峰觉得一阵心悸。
“怎么了?”薛归海问。
“没什么。只想他一直独自一人,有那么点感叹。”
“其实,我有时也不明白,人到底该不该为红尘所累。”薛归海道,“一个人逍遥自在,策马江湖自然快意。那些过去之事,或许就该让它过去。”
“这话最不该你来说。”袁峰却笑道,“你这个人,执念比谁都深。”
“我也只是对一个人而已。”
“谁信你。”
“由不得你不信。”薛归海却捏了捏他的肩膀,“都弄好了,我们也走吧。”
“是去长安吗?”
“对。不过那之前先陪我去办几件事。”
他说着,手却渐渐下滑,放在了袁峰的腰上。袁峰也没推开他,由着他揽着自己。果然对他的纵容是越来越没底线了。
*********
薛归海雇的是一辆乌篷船,船家在前面掌舵,他就在船舱里坐着,让袁峰靠在他身上休息。袁峰也有些困了,就枕着他的肩膀睡了一会,被他抱得更紧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袁峰的梦境里,竟是回到了梵音古寺之中。四周香火缭绕,诵经声不绝于耳,而自己就一直坐在大雄宝殿礼佛,心如止水。
忽然寺里的钟声响了。他睁开眼睛,转头去看远处,接着便起身去看是个人敲钟。到钟楼前时,他看到一个白衣天策正站在钟前膜拜,双手合十,闭着眼像是在祈福。
我早该发现是他的。袁峰想。
那么高的悟性和那么深的佛性,是为我才修炼出来的。
这个人一直一直守着我,可是我好像都没有为他做过什么。
袁峰这样想着,却看到那个白衣人睁开了眼睛。一双金瞳逆光看着自己,安静沉寂,却又带着一丝欢喜。
于是袁峰就笑了。他一笑,那个人也笑了。两人就在钟楼下看着彼此。之后袁峰双掌合十,那个人抬手做叉手礼。
彼此拜过,别来无恙。
乌篷船颠簸了一下,袁峰从梦中醒来,抬头去看抱着自己的人。那个人见他醒了,就低头对他一笑,笑容像极了梦里那白衣天策。
袁峰伸出手去摸他的脸。
那个人由着他摸着,之后慢慢低头,靠近他的嘴唇。
“哥哥……”
细碎的呼唤声渐渐止息,到最后被完全吞没。未敢忘却昔时眷恋,却也不敢追逐,生怕抓不住又是过眼云烟。
不应该答应他去打名剑大会的。袁峰还是这样想。
不答应的话,就不会把自己搭进去,就像被刻了烙印一样,被束缚着,再也不能自由。
最可怕的是心甘情愿。
“哥哥,”袁峰枕在他的肩头道,“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
“清明拿一壶酒,去我坟前看看我。”那个人道,“若是有了新人,也一并带来我看看。是好的就留下,不好的我替你除了他。”
“我不要。”
“那你想怎么样?”
袁峰想了想,忽然仰头,贴近他的耳朵。
“殉情怎么样?”他在那人耳边问。
那人突然动了一下。
“不行。”
“为什么不行?”
“你要长命百岁的活着。”
“但是没有你怎么活着?”
“这小和尚疯了吧,”薛归海笑道,“怎么说这种浪荡疯话。你清醒了会后悔的。”
“谁还没有意乱情迷的时候。”袁峰却摸着他的锁骨道,“你可要想好,哪天我真的回过神来,就不理你了。”
“那我就去找你。一日不见我,等一日。一月不见我,等一月。”
“那要是一年呢,十年呢?”
“你要真舍得这样,那我就放开手。从此江湖路远,你我天各一方。”
袁峰一下子起身抱住了他。
“哥哥生气了。”他撒娇道,“好吓人。”
“我这个人,是最怕求不得的。”薛归海抱着他道,“或者一开始就不要给,给了又跑,我是不能忍的。到那时候,由不得你殉情不殉情,我一定亲手杀了你。”
“你认真的?”
“当然。”
我是刀口舔血之人。我说会杀了你,就一定会杀了你。
“哥哥好危险啊。”袁峰故意害怕道,“哥哥是个疯子。”
“所以不要把我逼疯啊。”薛归海笑道,“你不折磨我,我什么都不会做。”
虽然你在如何折磨我这件事上,从来都无师自通。
“我们要去哪?”袁峰问。
“七秀。”
“不是刚从那里来,怎么又要去?”
“有件事,要替故人办一下。别多问,跟我走就是了。”
“好吧。”袁峰靠在他怀里,又闭上了眼睛,“到了的话你喊我啊。”
“好。”
袁峰慢慢又睡着了。薛归海就轻轻拍着他,像哄小孩子一样。
这和尚比他小的太多了,也的确就还是一个小孩子。论理想要把他掌控在手心里是不难的,趁他羽翼未丰,就干脆剪了他的羽翅,再也不让他飞出自己掌心。
他如果敢跑,就折了他的腿,把他关起来,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除了自己谁也见不到,除了自己谁也不能依靠。
那个人看着袁峰睡着的样子,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他的嘴唇。
“你会不会恨我?”他轻声问。
仍然记得梦里那第一回,怎么样也不肯放过他,由着他哀求自己,说好疼好疼。
“但这是你想要的,不是吗?”他忽然认真道,“你喜欢那种疼,我知道。你在梦里就是想要我这么做。”
你一直都这样。只有征服了你,才会让你终身难忘。这是你的天性。
“玄寂啊,”杨九天对他道,“让你的身体臣服不算难,可让你的心也臣服却太难了。”
骨子里带着妖气的人,纯良无害不过是觉醒前的假象。
“我得想个法子,嵌入到你心里。”杨九天说着,缓缓摩挲他的手臂,“否则你清醒了,是怎么都不会放过我的。”
哪怕我是你夫君。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拇指摩挲袁峰的手臂。在他指腹下,一个朱砂红点在上面艳如鲜血。
“你哪个第一次,都必须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