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峰睡得迷迷糊糊的,直到被透过窗扇的阳光晃醒,才勉强睁开了眼睛。
他模糊地看到外侧睡着一个人,五官棱角分明,鼻梁高耸,看着有几分熟悉,也有几分陌生。
居然是杨九天……袁峰有些意外,可他……怎么会在这?
他不相信大白天的闹鬼,于是就伸出手去摸那人的脸。他的脸是温热的,肌肤长年风吹日晒,有些粗糙,甚至看得清面颊上的几颗痣。
鬼使神差般的,袁峰摸了摸他的眼睑。几乎是瞬间,那双金色的眼睛就骤然睁开了,直勾勾地看着他,把他吓了一跳。
“你在做什么?”薛归海问。
袁峰这才意识到不对,登时大叫一声。但立刻就被人掩住了嘴。
“小声点。”
袁峰将叫喊吞回肚子,想要收回手,却被那人抓住了。但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挪开了袁峰的手指。
“我很累。让我再睡一会。”
薛归海疲倦地说着,又闭上了眼睛。袁峰看着他的侧脸,见他也半睡半醒的,就继续打量着他看。
但薛归海似乎真的很困。他胸膛起伏不断,眼看着就要进入梦乡。
“九哥。”袁峰忽然道。
“嗯?”薛归海下意识应了一声。
紧接着,他突然就清醒了,瞬间睁开眼睛,那目光竟然有些阴森。
袁峰一下子害怕了,急忙向后躲,但手腕却被那人一把抓住,连同另一只手一道压在了头顶。薛归海坐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把袁峰看得不寒而栗。
“你不睡觉,在这里算计什么呢?”薛归海冷冷地问,“还是说我就那么像杨九天,你很需要个替身来去去火?”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将手探到了袁峰的衣服里。袁峰急忙挣扎,连声道歉,生怕他真的图谋不轨,做出点什么事来。
但薛归海只是吓吓他,因为他累得根本没有别的心思。看袁峰是真的害怕,就放开了他,仍旧倒在旁边闭上了眼睛。
“我睡一会,你不要吵。饿了就去自己弄东西吃吧。”
他说着,还是沉沉地睡着了。袁峰躺在他身边,也不敢走也不敢动,最后也只能闭上眼,继续睡觉。
思绪乱糟糟的,困意也涌了上来。不多时,两个人居然都睡沉了。唯有两只手随着身躯翻动而贴在了一起,一个人的食指微动,勾住了另一人的小指。
这一次,袁峰梦见了很大一片桃花林,像是巴陵县的桃丘。自己就站在树下看落红成阵,觉得满眼的美景。
有人将红线戒套在他手上,亲吻他的手指。他想回头看,却被一阵桃花瓣迷了眼睛。
*********
“咳咳……”
袁峰大约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咳嗽着醒了过来。转头一看,发现薛归海还躺在身边,但眉头皱得很紧,一只手按在太阳穴上不动。
“你怎么了?”袁峰急忙问。
“老毛病,偏头痛犯了。”薛归海道,“躺一会就好了,不碍事。”
“疼成这样还不碍事。”袁峰有点担心他,“不然我去给你拿点药?”
“不麻烦了。吃药也无用。”
“那我给你揉揉吧。”
“不必。”
“那不行,你要是疼死在这,官府会把我抓走的。”
薛归海一下子笑出了声,他睁开眼睛去看袁峰。
“什么罪名把你抓走?”他笑道,“你害得我马上风吗?”
袁峰抬手怼了他一杵子。这个人不挑好的说,全是靡词艳曲,那眼神看自己的时候,都已经藏不住了。
“机会只有一次。”他道。
薛归海挪开手,示意他请吧。于是袁峰盘膝坐着给他揉太阳穴,拇指微微用力,摁得那家伙直哼哼。
“巴适得很。”薛归海道,“好和尚,真舒服,啊。”
“我在给你治病,你不要呼哧带喘。”袁峰不满道,“当心我一脚把你踹下去。”
他给薛归海揉了一会,又锤了两下,看得出来那人的偏头痛好多了。袁峰手也酸了,就挪开了,自己坐到一边休息一会。
“你很会啊。”他捏了捏袁峰的膝盖道,“平时也是这么给杨九天治病的?”
“我不记得他得过偏头痛。”袁峰随口道,“就是有我也忘了。”
“你跟我这样亲昵,当真没事吗?”薛归海说着,手向上拍了拍袁峰的大腿。
“哈,”袁峰冷笑,“我水性杨花,跟这个也好,跟那个也好。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薛归海坐起来,贴近了袁峰的耳朵。
“说你水性,不是说你的性情。”他轻声道,“是说你身体。”
袁峰很生气,但因为过于生气,反而气笑了。
“你又没试过,你怎么知道?”他侧头在薛归海耳边道。
“那,要跟我试试吗?必不让你失望。”
“如果你承认你是杨九天,我就跟你试。”
“真的?”
“真的。”
“如果我骗你呢?”
“那你会下地狱的。”
“地狱……”薛归海冷笑,一只手却抓住了袁峰的肩膀,“我就是从地狱里回来的。”
之后他推开了袁峰,翻身下了床。
“你去哪?”袁峰问。
“你浪得人上火,我去洗个冷水澡降降温。”
“你还是用热水洗吧。”袁峰道,“外面冷,别洗坏了再伤风。”
薛归海听了,朝着袁峰转过头来,继而笑了。
“好。”
*********
我一向都听你的话。但要你听我的话,却是极难的事。
你在折磨我这件事上,从来是无师自通的。
*********
薛归海回来的时候,换了一身黑袍子,湿漉漉的头发松散着,被他擦了几遍,随后去妆台上找梳子。
袁峰看着他费力地给自己通头发,不由得感叹还是和尚好,没有这么多烦恼丝。但是他也有些羡慕那大军爷的发量,看着看着就忍不住上手想要摸摸。
“我帮你梳吧。”
“怎么这么好心?”
“看你梳得费劲。”
于是薛归海坐下来,袁峰就站在他身后给他梳头。木制雕花的梳子一下又一下梳过那顺长的黑发,摸起来很光滑。
“一梳梳到背,二梳梳到尾,三梳梳到白发已齐眉。”
袁峰轻声念叨着,不知为何忽然想起这句谚语来。他的思绪有一瞬间的波动,恍惚之下,隐约记起好像也曾经给人这样梳过头发。
那个人也是这样长的黑发。撩开发丝时,能看到他修长的脖颈,便在那上面印下自己的吻。
袁峰这样想着,不自觉地撩开了薛归海的头发。他的脖子很长,袁峰看着看着,就凑过去在上面亲了一下。
薛归海在那一刻心悸到无以复加。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神色惊愕得简直根本不像自己。
“大师啊……”他喃喃道,“我……不是杨九天。”
袁峰抬起头来。镜子里的自己眼圈居然是红的。
“不是吗?”他低声问,“你很像,你不觉得吗?”
“……我不觉得。”
砰地一声,那梳子被袁峰摔在了妆台上,断了一根齿。而他则转身出了门。
薛归海一个人坐在桌前,怔怔地望着镜子。他很久没有照镜子了,久到几乎忘了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
铜陵里那张脸,看着熟悉,却又真的极其陌生。
“我……”
他说不出口。最后只能握紧那把梳子,牢牢攥在了掌心。
*********
“这具身体……一定不要有过大的情绪波动。切记,切记。”
*********
袁峰迟迟不回来,薛归海便外出去找他。他连衣服都没换,头发也散着,顾不得是否天寒,只想快点把那和尚找回来。
那和尚此时正在断桥上行走,穿着一身黑色破军,佛珠不断晃动着。薛归海大轻功落在他身边,袁峰转头看了他一眼,却叹了口气。
“怎么不把衣服穿好?”
“找的急,没来得及穿。”薛归海道,“回去吧。”
袁峰看着他,觉得他气质似乎发生了些变化。那双金色的眼睛没有了先前的戾气,多了些担忧和温良,也多了几分熟悉感。
“本就不是锐气十足的人,非要做那副样子。”袁峰道,“你自己也腻了吧?”
“这话是怎么说?”
“你不冷吗?”
“我……不冷。”
“你就继续撒谎吧。”袁峰转头不再看他,“继续骗我,一直骗我,骗到最后,连自己也骗。”
“我……”
“你今天怎么不喂鱼了?”袁峰问。
薛归海挑起了眉。但随即,他叹息着,低下了头。
“去扬州逛逛吧?”他试探着问。
“好啊。”
有新鲜的东西,袁峰稍微心情好了一点。薛归海看他有了点笑意,才稍稍放下心来。
“容我换身衣服。”
扬州城就在藏剑旁边。划着船,很快就到。
薛归海换了身白色染红的风露霜华。袁峰发现他好像很喜欢这件衣服,大约不同色的私藏了好几件。
“你在扬州有没有人脉?”袁峰问,“有的话,这里也帮我问问唐糠裳的下落。”
“没有长安的多。”薛归海道,“不过可以碰碰运气。”
“走吧,死马当活马医。”
袁峰拖着他走,一路上经过那熙熙攘攘的集市。这时候他忽然听到旁边传来嬉笑声,转头一看,是两个装扮妖娆,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正在打闹,也看不出什么门派。
“你不会不跟我好了吧?”只听一个道,“你可要对我负责啊!你答应了的!”
“好啦好啦,小宝贝,都依你。你就是我的心肝,我把心都给你。”
“讨厌厌!”
“小乖乖,给我亲一个。”
那两个人嬉笑得旁若无人。袁峰无法抑制地露出嫌弃的神色,拉着薛归海快步走远。
“两个大老爷们一起耍也就耍了,搞这么骚干什么!”他嫌恶道,“我的老天爷!好难受!”
薛归海却一下子笑了。
“你笑什么?”
“我笑你也喜欢男人。”
“我本来是不喜欢男人的。”袁峰怒道,“是男人纠缠我!我有什么办法!”
“一个巴掌拍不响。”薛归海道,“别人纠缠,你也半推半就。”
“我呸!”
薛归海哈哈大笑。袁峰看着他笑,自己也笑了。但之后他就移开了视线。
街上似乎有人在叫卖藕和桂花。袁峰一听,立刻冲了上去,要买一些倒卖,做中间商赚差价。
薛归海看着他咋咋呼呼的样子,觉得他既简单又可爱,很容易就生气,也很容易又高兴,好气,也好哄。
“怎么舍得把他一个人丢在世上……”
他这样念叨着,看到袁峰买了一篮子的菜,便走过去很自觉地接过了他手里的菜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