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峰窥见到行绪在哭。
他躲在塔林外一处荆棘丛里,手指包着绷带,掌心盖住眼睛,无声无息。
这个小和尚表情很少,也鲜有情绪变化。袁峰路过的时候看到他,想安慰又怕打扰他,徘徊之下还是离开了。
少林的氛围开始变得有些诡异。一切看似正常,却处处透着森然之气。
春寒料峭。那苦苦挣扎到此时的昆虫一批接一批地死亡。袁峰去藏经阁整理经书时,天花板上落下一个死掉的蜘蛛,正砸在他摊开的书本上,蜷缩着,已经接近干涸。
袁峰没有害怕。他在外面的花坛里埋葬了那只蜘蛛,又默默地念了九遍往生咒。
为这所有死于寺中的渺小之物打开通往极乐世界的大门。
大师兄闭关了,说是日理万机,累得头风发作。习武场上还摆着那根雕茶台,奉茶之人却没有再出现。
其他人也都静默了许多。原本就静语寂言的寺院,如今更加沉默如斯。
大约就只有大厨和尚还是老样子,皱着眉臭着一张脸翻炒大锅。但袁峰吃得少了,也不常去厨房。两三日的功夫,他瘦了小一圈,也不如之前有精气神。
杨旭日很关心他,却又插不上什么话。他想破了头,终于想出一个法子来,向袁峰提议同去后山挖宝,谁知袁峰兴致缺缺,竟拒绝了他。
眼见着嫂子抑郁不乐,杨旭日也耷拉着耳朵,颓丧地叹气。燕无声拍了拍他的肩膀,勉强算是安慰。
唐糠裳神隐几日了,四处都看不到他影子。因而那段时间里,袁峰最愿意去的还是道荣的庭院。他那位师兄就像只树懒一样,成日带着笑容,讲话慢条斯理,几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时候。
他那数寄屋般的庭院,总是让袁峰觉得安心。道荣教他打太鼓,陪他诵经,抱着三味线轻轻拨弦,唱古曲给他听。有时候袁峰觉得,自己明明认识他才不久,却好像已熟悉了很多年。
他有时会坐在道荣的禅房里,关闭拉门,独自对着那四面围城般的门扇画,试图参悟玄机。
善恶是非混杂,谜题真假难辨。道荣有时陪着他一起对坐背诵,教他念熟了一篇般若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木鱼声笃笃作响,思绪繁杂难寂。袁峰闭着眼,却觉得心魔骤生。苍穹风云变幻,那门扇上的画一个个都活了过来,张牙舞爪,盘绕在他周身,絮絮叨叨,似是在嘲讽他六根不净,万法难空。
袁峰被瘴气缠绕,无法脱身,仿佛被钉在原地,不得抽离。道荣忽然睁开眼,望着袁峰有些扭曲的神情,持起木槌,轻轻一下砸在他眉心。
“退。”
袁峰觉得一道花香袭来,吹得那些瘴气无处藏匿。他气息渐稳,慢慢平静下来,继续打坐入定。
幻境中樱花漫天,远远可见雪山顶云雾缭绕,不似凡间之景。
在那一片美景之中,却似乎有人站在他身后,背靠着背。隐约有折扇声簌簌作响,像是那人在一下一下地摇着,春风得意,慵懒闲散。
一阵风吹来,几根发丝拂在袁峰脸上,隐隐像是红色,如血一般艳丽。
袁峰出了定,睁开眼,看到自己仍在禅房内打坐,而道荣正用茶筅拌着瓷碗,为他作茶。
“醒了?”他对袁峰一笑,“可梦见什么了?”
“梦见一个人,虽然不知道是谁,不知道样子。”袁峰道,“很散漫,很悠闲。”
“好事。”道荣搅拌着碗中茶粉道,“不见血光,就是好的。”
他碗中的茶色泽极好,已出了细沫,香气也扑鼻而来。
“师兄,”袁峰吞了口唾液,“那个人……还被吊在习武场吗?”
“是。”
“他到底,为什么疯了?”
“他为什么疯了,”道荣搅着茶,却忽然抬起头来,“他疯了有十一年了,也或许更早。大约从未好过。”
十一年前,无云二十五岁。他二十岁那年来到中原,二十二岁连夺八场名剑之冠,在江湖一夜成名。塑像至今仍在洛阳城门外,风头最盛时,脚下放满了莲花,倾慕他之人数不胜数。
“但他……选择拜入少林……”
“不是拜入,是愿赌服输。”道荣摇头,“二十岁,正孤傲的年纪,却持着一杆三节铁棍挑上少林,而后三招败于一修罗僧之手,自此入我沙门,再未离去。”
“我记得他不是中原人。”
“他是碛西的胡人,匈奴血统,生性豪爽,佛法又通。许多富家公子哥争相请他到府上讲经说法,切磋武艺。藏剑山庄一向敬重佛法,庄内更是有先时禅院遗迹。那时候有位公子,姓左名枫,最是崇敬他,几次三番下拜帖去请,有时无云正坐在别家的车辇上,他都敢去截胡。那时我们都说他怕是魔怔了,还让无云给他念经驱驱邪。”
左枫,字公卿,叶家旁支一脉,乃铸剑世家出身,后从了母姓。他是大家嫡子,又有技艺傍身,年轻气盛,执意与无云攀交,每每要见无云,都沐浴更衣,生怕自己冲撞了他。
无云同左枫,也算一见如故。并不厌烦左枫,甚至觉得他有些可爱。两人君子之交多年,常结伴同游,赏花吟诗,谈经饮茶,极尽风雅之事。因着关系太好,江湖上一度也传了风言风语,但日子久了,也都习以为常,不再多言了。
“那为何后来……”
“无云那时入了个帮会,名靖霜廉。”道荣回忆道,“在当时江湖,颇负盛名。它一家独大,眼见无云炙手可热,便想方设法挖了来,寄望能令帮会如虎添翼,飞黄腾达。”
那时无云单纯,不知江湖水深,看似平淡无波,实则汹涌湍急。他一入那帮会,便彻底被套牢,再无脱身之日。
无人知道靖霜廉使了什么手段。但后来无云性情变化极端,先前只是有些倨傲,后来竟十分偏激,如杀人工具一般,在名剑大会残杀诸多侠士,令江湖闻之色变,风评急转直下。
不但如此,还有人说他堂堂和尚,却与男人厮混,纠缠不清。虽是空穴来风,却传得言之凿凿,先前许多与他结交之人都恐避之不及,纷纷断了音讯。唯有左枫不信,几次争辩,言语过激时还与人动了手,险些被家法处置。
他出身名门,事情传开,闲言碎语越发难听。家中自是严厉禁止他再与无云往来,左枫执意不从,一向温顺的他执拗起来,任谁也劝不住。后家中无奈,已对他心灰意冷,由着他去闹,将他赶了出去不许再回来。
“这人情世故,过命挚友,看似坚不可摧,实则千疮百孔。”道荣作好了茶,双手呈给袁峰,“不怕局外人将自己逼上绝路,就怕局中人自先散了心,到最后一败涂地,分崩离析。”
这盘棋悔了,这捧沙也散了。到最后,左枫还是疏远了无云,回到了家中。他似是心灰意冷,穿上他那大家公子的衣袍,丢了少年心性,愈发沉默内敛。
“后来呢?”袁峰喝着茶问。
“后来,看他年纪不小,家里便给他定了亲,选择是本族的女子。”道荣刷着茶筅说,“定亲那日,往昔交好的许多豪杰名士都来了,唯有无云没来,不知是没下拜帖还是不愿来。不过,礼物却送到了,是一对金玉盏,做工极好,应当是费了些心思。”
但,左枫却把那金玉盏摔了。摔得粉碎,然后狠狠握住残片,割得掌心鲜血淋漓。
无云生性本就有偏激之处,最不喜这背后耍招式。没过多久,他便亲自登门,欲向左枫讨一个说法。
那也是八月十五,离左枫婚期不足半月,大喜在即。
无云就是在那夜彻底疯的。无人知道他与左枫说了些什么,在场仆役死了大半,血迹飞溅得到处都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挖了左枫的眼睛,而后在江湖上大开杀戒,更是杀回帮灭了靖霜廉一半的好手。这个帮会盛极一时,却一夜之间便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
不是没有高人出手,却没几人是他对手。无云杀起来不要命,几乎博上一切,若非亡命之徒,无人敢独自与他动手。
他毕竟是寺中僧侣,少林知道他闯了祸,派了许多武僧四处寻他,花了整整四年才将他制服,关入地牢之中,至今已有七年了。
“无云名声不好,这许多年,依然如此。”道荣对袁峰说,“何况他仇家众多,少林力排众议保下他已是极限,万不可再入江湖。”
“他也不该……再继续杀人闯祸,以免牵连少林。”袁峰道,“这个道理,我都明白,他却好像并不明白。”
“你是不能跟疯子说理的。清醒时听了,疯了便忘了。能将他压制到如今模样,已算是好得多。”
“为什么……寺里没杀了他?”
“你希望寺里杀了他?”道荣问。
袁峰没有作声,盯着道荣看了许久,摇了摇头。
道荣也没有言语。他沉默良久,端着一碗水似是想喝一口,送到唇边却,却又慢慢放下。
“你不去见他是对的。”他忽然说,“见得越多,看得越多,听得越多,越希望他能活着。”
两人正对坐无声,外面却传来了动静。正门被拉开,先时那个小沙弥鞋也不得脱,急急地跑过来,离得近时还绊了一下,险些摔在袁峰大腿上。
袁峰把他扶起来,那小和尚却一把抓住袁峰的手,急得大汗淋漓。
“不好了,不好了,”他对袁峰急道,“无云师兄……怕是不中用了!”
道荣一下子站了起来,颇有些震惊地看着他,袁峰第一次看到他表情有如此大的变化。
“不可能的。”他急忙对道荣说,“无云师兄命大,不可能。”
“旁人看着,都说……大约只剩一口气了,”那小沙弥抓着袁峰道,“他想见你,他说他想见你。”
“见……我?”
“是!”
袁峰愣愣地看着道荣,却看到他闭着眼,神色一瞬间有些狂躁。
但立刻,他就重新坐了下来,恢复了那淡漠的模样。
“快去。”他对袁峰说,“快去。”
袁峰立刻翻身起来,直朝门外跑去。
*********
无云被吊了整整十日。
他奄奄一息,已有三日粒米未进。寻常人这样熬,早已没命了。
袁峰赶到的时候,看着他那僵硬跪着的样子,以为他已经死了,扑过去摇晃他的肩膀,试图扯掉那些锁链。
“师兄,师兄,”他大声地喊,“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师兄……”
无云被他晃着,忽然吸了口气,睁开了眼睛。那两只异色瞳浑浊不堪,早失了往日神采。
“你……你来了……”
“我来了,师兄,”袁峰说着,拿出备好的水囊给他喝,“喝点水,喝一点。”
无云张开了口,艰难地吞咽着,勉强只喝了一点就不喝了。
“我快死了……”他低声道,“快死了……我知道……”
“你不会死的。”这话袁峰听得难受,捧着他的脸反复劝他,“不会死的。”
他脸上的皮肤已经龟裂,干巴巴的,冰冷一片。无云闭上眼睛,嘴里喃喃着什么,几乎微不可闻。
袁峰靠近他的耳朵,想听听他到底在说什么。
“我是碛西……名门出身……陆氏一族……”他呢喃说着,只言片语断断续续,“想回家……回西域去……想再看看大漠……泉水……还有苍鹰……”
他闭着眼,说着说着,忽然哼唱起了故乡的民谣,用着袁峰听不懂的文字。
陆桦,天生一双黄瞳,自幼受狼主教养,十二岁入了狼牙军,战功赫赫,忠心耿耿。十六岁那年在大漠围猎,被一头蓝眼豹抓瞎了眼睛。他徒手杀了那豹子,挖出它的眼睛来,带回给了巫医。
巫医用了蛊术,献祭活人傀儡,而后又密炼东瀛阴阳道法,将那只青蓝色的豹眼装在了无云眼眶中。这术反噬太重,巫医耗尽心血,不能再见生人,不久便亡故了。
这只眼睛太毒,陆桦为了驾驭它吃了不少苦。当能可再见天日时,陆桦也渐渐转了性子,心重常虑,敏感多疑,一旦心绪不宁,便难以压制缠身戾气。
也因这豹瞳之故,他每到夜里,就平添了些狂性。午夜至时,身旁不能缺人看顾,那时候奉命看护他的,是胡族另一员战将,与他有同脉血缘,自小一起长大,名穆骆格赫·玉江山。
后入中原时更名,傅临渊。
“傅临渊……是我兄长……”无云轻声道,“他……叛逃了……我一路追着……来中原……可他……骗了我……他竟骗了我!”
骗他叛出狼牙,骗他挑上少林,骗他入那帮会。原以为彼此信任,到最后,什么都是假的。
“我要……杀了他……”无云说着,抬眼恶狠狠地看着袁峰,“我要杀了他!”
袁峰惊慌失措地看着他,正茫然时,忽然有人扯住了自己的肩膀,猛地将他拉了起来挡在了身后。
一只蓝色的千机匣机关全开,抵着无云的眉心,只消板动扣手边能刺穿他颅骨。
“你还敢让他来见你?你牵连他还不够?”唐糠裳嘶哑地低声咆哮,“我现在,就先杀了你!”
无云低下头,不住地笑,笑得身体微微发抖。
“有意思……”他笑着,缓慢开口,“做了腌臜事……还要给自己立个牌坊的……就是你了……唐糠裳……”
唐糠裳手指猛地动了,袁峰一把推开他手臂,一记追命打在木桩上,将它击得粉碎。
“你要做什么?”袁峰暴跳如雷,“你疯了?”
唐糠裳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着袁峰。
“好,不杀他。”他说着,将千机匣转过来,抵在了自己脖颈上,“杀我。”
袁峰上去抢下他手中武器,狠狠地在他肩头打了一拳。唐糠裳被他打得后退了两步,咬紧牙捂着肩膀,盯着他片刻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无云低着头,在那里低声发笑。那样子看起来,的确是已经疯了。
有守卫僧前来,请袁峰回去,说已过了时辰,不可再看。
“他快死了,”袁峰恳求道,“能先救救他吗?”
“我等只是奉命行事。”
“少林想让他死是吗?”
“请回吧。”
“这是大师兄的意思是不是?”
“来人,送他回去。”
袁峰被几个人架着,一路带回了少林。他想去找大师兄求情,却被告知师兄并不见人。想去找道荣,却仍是被人拦下。那些人不许他离开自己的僧僚,像是在故意看守他。
他有些绝望了,在院子里团团转时,看到柴房的门开着。朝里面看时,见唐糠裳正靠在一处草垛上。他闭着眼,一动不动,将身体蜷了起来依偎着草垛取暖。
袁峰想喊他到里面去睡,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看着唐糠裳,一股心酸和无力油然而生,不由得坐在了柴房旁边,捂住了眼睛。
他没有哭,也哭不出来。
就这样一直坐到傍晚,他才发现自己居然睡了一会。再转头时,看到唐糠裳依然侧倚在草垛上,睁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唐糠裳。
但他却一句道歉也说不出口。
*********
午夜时分,北风呼啸,吹遍旷野。习武场上空无一人,唯有那衣衫陈旧血迹干涸的僧人跪着不动。铁链随着风摇曳着,带动他的身体轻轻晃动。
“已经死了吗?”一个声音轻轻地问。
狂风卷过,从里面渐渐现出一个白衣男子来。他背着双刀,罩着兜帽,缓步来到无云面前。蓝色的眼睛望了他片刻,伸出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缓缓抓住了无云的下颔。
他捏着那和尚的颊骨,将他的头抬了起来。月色照映之下,已是又冷又硬,全无生气。
“你还记得吗,你我幼时曾说,再昳丽的蝴蝶,也活不过冬季。”那人道,“非此季之物,终究是要死的。”
他说着,另一只手伸向背后,缓缓拔出一柄弯刀,卡着无云的头,露出了脖颈。
“走吧,带你回大漠。”那人道,“一同回去。”
他正欲挥刀,无云忽然睁开了眼睛。那人猝不及防,手指一顿,却失了先机,被无云一脚踏在胸口,急忙借力退出几步,化了那强劲力道。
铁链声晃动不止,他冷冷地望着那已经起身之人,眼中渐露凶光。
“你是装的……”
“不是装的。”无云扭着僵硬的脖子,冲他笑道,“再熬下去,我真的快死了。还好,你来了。”
那人也笑了一声。他将另一把刀也慢慢拔出,持在手里,刀刃上闪着道道寒光。
“你熬了十日,还被拴在这里,拿什么和我打?”
无云咳嗽了两声。
“不试试你怎么知道?”他哑着声道。
说着,就见他抬起手来,僵掉的手指努力弯着,猛地握成拳头,接着用力一抻。
只听咔嚓一声响,那束缚他之物瞬间分化瓦解,支离破碎,掉得满地都是。
“要为你那随从报仇吗?”他笑着问,“动手吧,傅临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