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那里围追堵截的时候,岑云纵就在岛上打坐调息。隐约听见他们吵嚷的声音,道长微微笑了笑,又继续吸纳天地之灵气。
[或许年轻不该肆意去挥霍,可若是不挥霍,似乎也留不住这样妄为的辰光。]
午后的日光极暖,岑云纵寻了一处高崖,面对着浩瀚的东海坐在了一块礁石上。他持着拂尘,盘膝打坐,闭目入定。
海风吹着他的鬓发,也吹动了他的拂尘。他却无悲无喜,亦不为外物所牵引情绪,只独自静默冥想,进入那虚无之境,徜徉在云海之上。
[我见沧海多遗珠,也不知沧海见我是否应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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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云纵入了定。
他沉寂了许久,久到有人缓步而来,慢慢靠近,直至俯身看他,他都没有察觉。
那人穿着一袭玄色金龙锦衣,正笑着盯着他看。看了半晌之后,他的眼睛落在岑云纵的脖子上。
隐约可见已经淡化的齿痕,仅留下浅浅的印记。
[白璧无瑕……]
他忽然贴近岑云纵的脖颈,轻轻亲了一下。
小道长隐约只感觉面前影影绰绰,以为是自己见了心魔,便没有理会。直到脖子上传来触感,才隐隐有些意外。
“大胆,何方妖孽,敢打扰贫道入定?”他说着,微微睁开了眼睛,“哦……原来是一只老灰狼。”
“哈哈哈……”
那个人笑了。他似乎又染回了那一头黑发,看着年轻了许多,正俯身望着自己看。
他笑,岑云纵也笑。笑着笑着,却又闭上了眼睛。
“是来同我告别的吗?”
他这样问着,等待着那人的回答。他不想睁开,怕眼睁睁看着对方消失在天际,空留霞光而忘却流云万里。
“是的话,你要如何?”那人问。
“放你走。”
“当真?”
“当真。”
若是不放,又能如何。不如成全你魂归故里,也成全自己独行江湖。
岑云纵说着,轻声叹息。他不想道别,便沉默着,打算继续入定。
但显然对方并非做此想。岑云纵只感觉有人环住了自己的肩膀,接着便被人揽在怀里,贴近了他。
“唔!”
他睁开眼睛,十分诧异地看着那人的举动,想推开他,但却被牢牢抱着,无论如何也挣扎不开。
大约过了很久,又像是才刚刚一瞬,他终于被松开了,继而等待他的,却是更牢固也更温暖的怀抱。
“前辈……”岑云纵难以置信道,“为什么……”
“不知道。”那个人将头抵在他的脖颈上,“不知道。”
小道长,他在岑云纵耳边呢喃着,一遍又一遍重复。小道长。
而岑云纵听着,听着,感觉着他的体温,却又闭上了眼睛。那一颗决绝沉寂的心仍然是悸动。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前辈不逃了吗?”他低声问。
“嗯。”那人笑道。
“不许笑。”
“好。”
你说不许笑,那就不笑。
但岑云纵却笑了。他靠在那人肩膀上,缓缓抬手,仍旧将他抱住了。
终是思慕苍山,只为再续尘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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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云侯爷是想彻底让小道长死心的。
他不想耽误他修仙途,桎梏着,痛苦着,不敢去想,不能去想。越在意越要放弃,心说他小孩子心思,怎会长久停留在自己这样摧枯拉朽之人身上。
很快,就会忘记了。再寻善缘,共赴红尘。
可他开始做梦。梦里大段大段的,全是那个年轻人的模样,喜怒哀乐,言行举止,连他睫毛上的泪水都清晰可辨。
再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沉疴作痛,心病难解。
“小道长……”
他送来泥兰果,但自己已病入膏肓。不愿枉费此药,于是……便称病亡,想断彼此忧思。
“侯爷,他……还是留下了半颗。”
管家拿过来给他,他看着,看了很久很久,还是拿起来,送水服下。
“若我今年……不说年轻,只说三十岁的话……”
大约我会毫无顾忌地把他禁锢在身边,他若移情别恋,就抓回来,关着,藏着,只守着我一个人。
[我心悦你,云天纵。]
他害怕极了这句话。而那小道长却曾经一遍又一遍在自己耳边说,说的人心乱如麻。
“帮我把头发染黑吧。”他对管家道。
那孩子一定还在东海。或许……依然想着我,甚至……想与我居于此地,共看潮涨潮落。
因为我亦是这样的愿望。
“所以你就来了啊。”
礁石之下,弑神煌背靠着石头坐着,而岑云纵则枕着他的腿,被他轻轻拍着肩膀,如同安抚一样。
“前辈……怎么找到我的?”他问,“总不会……”
是追着我过来的……
“是追着你来的。”
弑神煌回答得十分自然,反而让岑云纵有些惊讶。他转头看了看那个人,觉得他今日穿得甚是好看,月白的衣衫,下摆和敝膝都是黑色,还绣着威武的金龙。
“喜欢吗?叫[玄影腾鲛]。我为你也买了一件。”弑神煌道,“不知道……你想不想要。”
“前辈破费了。”岑云纵笑着又枕在了他腿上,“不敢当。”
“不破费。”弑神煌说着,继续拍着他的肩头,“反正我百年之后,所有的家产,府邸,都是你的。”
“前辈这话,我听不懂。”
“不必听懂。我也就是来看看我的小夫人……是否一切安好。”
他说着,掐了掐岑云纵的脸。但岑云纵只是半眯着眼睛,微微一笑。
“前辈不是说我小小年纪,不矜持吗?”他道,“怎么今日,自己反倒为老不尊起来?”
“不愿意?”弑神煌摩挲着他的面颊问。
“不愿意。”岑云纵笑着低声道。
“好。”
既不愿意……那不然就……
“不行。”岑云纵却不高兴道,“不行。”
他抱住了对方的膝盖,像是有些愁闷。
“我弄丢了你的珍珠。”他道,“抱歉。”
“无妨。”那人摇头道,“你若喜欢,我下东海找给你。或许有更好的。”
“我不要。”
“那想要什么?”
“你知道。”
“我不知道。”弑神煌笑了,“还请小道长,明白告诉我。”
岑云纵却勾住了他的脖颈,随后头一歪便贴了上去。在那咸腥的海风里,他觉得这一刻的心情终于达到了巅峰。
“我要你的心。”他咬着那人的嘴唇道。
“好。还有吗?”
“你的人也要。”
“好。”
“什么都要。”
“好……”
两个人互相依偎着,在那碧波荡漾的海水前抱紧了彼此。
所以,老灰狼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他似乎一直没有说。
岑云纵靠在他的肩膀上,一同吹了一个下午的海风。之后他问那个人,到底为什么来东海?
“我病了。虽然服下了你送来的药,不过……仍然需要再做疗养。”对方道,“原本已经不欲再报什么希望。但我还是来一趟东海,碰碰运气。”
“真的病了吗?”
是啊,病了。自知时日无多,原不想再见你。但是……
“还是想再见一面。至少是别留什么遗憾。”
他说着,抬起手,穿过小道长的黑发。柔顺的发丝从他的指缝间倾泻,像是抓不住的辰光。
“你煮的白茶很好喝。”弑神煌道,“我很中意。”
既见到你安好,似乎也有从桎梏中脱离之相,那么我也……
“不行!”岑云纵一下子抱住了他的手臂,“不能走!不准你走!”
“好,不走。”弑神煌笑道,“因为不想走,所以才来了东海。”
说来也奇怪,原本沉疴作痛,旧疾难愈,已经是有了下世之景,可来了侠客岛后,吃了些海鲜,吹了吹海风,倒是觉得舒爽不少,精神也好了许多。
“该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呸呸呸!乌鸦嘴!”岑云纵急忙捂住他的嘴,“乱说!”
弑神煌只是笑,搂着他,轻拍他的后背。
“回头找几位名医看一看吧。”他道,“若好了,多陪你几年。若不好,陪你几月都满足。”
“那不成,你要长命个几百岁,陪我几百年。”岑云纵却道,“我教你吐息之法,你也好好修行修行,如何?”
“好。”
“你就只会说好。”
“很好,非常好。太好了。”
“老灰狼。”
岑云纵一点都没有他病入膏肓的感觉。相反,他觉得这个人气色好得很,就好像囚龙脱困,离开牢笼,翻卷着,入了深海。
他觉得侯爷得的是心病。
心结若能解,这病便一定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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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云纵在傍晚回来的,看着心情很好。他请燕无声跟自己走,去看看一个人病情如何。
“什么事这么开心啊?”袁峰问,“也说出来让我们乐呵乐呵。”
“我有道侣了。”
“哈?!”
“真的。”岑云纵认真道,“不是情缘,是道侣。”
他怎么都没想到,那老灰狼居然是有纯阳二内的。且二人功体竟十分契合,岑云纵试着教他吞纳吐息之法,居然甚是上道,且甚有成效。
反正他也老了,早不是征战沙场之人,倒不如解甲归田,同自己一同做闲云野鹤,同修仙道。
“我会教给你的。”
“好。”
所以岑云纵很开心。袁峰终于又见他笑了,甚至比先前更加高兴。
这是好事情啊。看他这么快乐,袁峰都跟着心情变好了。他觉得是件好事情,果然自己运势提升,所见所闻都是好事。
[不言盛景,不叙深情。]
只望着你便一切皆懂。这也正是自己所认为的欢喜。
他想着,摘下腰间那枚相思骰,贴着面颊,闭上了眼睛。
“再多一点好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