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君没有想到,几日之后,居然会再见到弑神煌。
彼时他正站在梅树下观赏梅花,身后不远处则站着一位将军,正是那一天出现在后山之人。他衣着华贵,却显得有些旧了。这位将军虽然不显老,却有一双过于沧桑和寂寥的眼睛。
他撑着华贵的马车过来,从小路上山,徐徐停在了他的私邸外面。随行的护卫同阮闲舟招呼了一声,便被请进了院子。
盛君看他的方向,似乎是从山上来的,而不是从山下来的。显然……他去先去找了另一个人,才顺道来自己这里看看。
在雪峰之上,的确还建着另一座清雅的小观。而那府邸的主人不是旁人,正是[宿君]。
盛君问他见到那位前辈了吗?弑神煌却说没有。
“每次我来,御苍龙都在睡觉。看来他是真不想见我。”他打趣道,声线很低沉。
“如果是我,我也不想见你。”盛君直言不讳。
“但是今天的日子不同。”
“对现在的你来讲,还有什么不同吗?”
听到他的话,那人笑了。他没再搭话。过了一会,他上前一步,仰头看了看满树的梅花。
“这是他为你种的吗?”弑神煌问。
“是。”盛君转头看他,“怎么,你很介意?”
“没有。”那人笑着摇头,“我不介意。毕竟我和他,交情不深。”
就像这棵梅树。得到它的人是你,不是我。他是为你而种,不是为我。
“那你为何还要来纯阳?”盛君的瞳孔微微一动。
那人依旧抬头看着那株梅树。他的眼里满满的都是那些眼里的梅花,在纯白色的雪地里留下一抹红色。
为什么要来纯阳。这是多么简单的问题。
“我想念我的亡妻,于是我就来了。”那人淡淡道,“今日是她忌日。”
“……将军请节哀。”
那人却叹了口气。
“可惜我那逆子跑了,不然他今日也该来的。”
“子不教,父之过。”盛君甩了甩拂尘,“你由着他行走江湖,自然该料到今日孤独。”
“我那逆子,自小性格冷淡。如今他这个年纪都可以做父亲了,竟然还像年轻人一样疯癫。”
“有其父必有其子。”
“子非鱼,焉知他如何,我又如何?”那人对他一笑,“你与我并非同代人,如何知道我做过什么?”
“云将军真是说笑了。”盛君冷淡道,“你的事,纯阳上下有人不知道吗?”
“我无意和你争强。”那人笑着转身离开,“先告辞了。等御苍龙醒了,告诉他我来过了。”
萧索的背影在风雪的缝隙中逐渐走远。他是被时光遗忘的人,始终未苍老的面孔却浸透着风霜。
问他为什么,他总说自己在等人。未见那人,不敢老去。
“她不来,我不敢老。”
盛君忽然喊了那人一声。
“云将军。”他道,“同去后山看看吧。”
*********
纯阳的后山有一处洞窟,里面是万载不化的寒冰。有一个人被冰封其中,已经年累月,不见天日。
只是隔着层层冰霜,隐约还能看到他旧时的模样,却也随着冰雪覆盖而逐渐模糊了。
他是昔年纯阳三君之一,岑云纵的师父,[萧君]慕逐尘。
“今天,也是他的祭日。”
盛君点燃三支高香,在寒冰前祭拜过,沉默不语。弑神煌站在他身后,静静望着那冰中之人,眼神有些凄凉。
“是吗……”他喃喃道,“那真是巧合。”
盛君睁开了眼睛。
“这些年一直听人说,云将军对自己的亡妻一往情深。”他道,“似乎她亡故之后,你一直都未续弦?”
“我没有再遇见过心动之人。既如此,不如一直守着她。”
“可我也听说……”盛君回过头道,“您的亡妻,并不是真的心悦你。”
“我不知道,或许吧。”
弑神煌说着,抖了抖手腕。他的腕上戴着一串黑珍珠的手钏,通体乌黑,非常漂亮。
他与他妻子的事情,盛君知道的不少。[神煌]云天纵年近四十才娶妻,娶的是纯阳宫一位修为颇高的女坤道,名[御翎箜]。
她气质清冷,容貌绝美,不爱风花雪月,只一心修行,意图得道飞升。而她还有个不凡的身份,便是[宿君]御苍龙的妹妹。
云天纵与御苍龙一直交好,也算是多年兄弟。一朝见到御翎箜,便立时心动,想尽方法求娶佳人,最后……到底还是成为了他的妻子。
不过可惜……御翎箜在生育云溯徊的时候难产而亡,如今大约已有三十四年了。
“云将军,你知道纯阳一直有一个传言吗?”盛君忽然道,“萧君慕逐尘若是还活着,今年该是三十三岁。”
“这算不上传言吧?”弑神煌笑道,“你想说什么?”
“你很清楚。”
在慕逐尘年少拜入纯阳的时候,曾有高功大德为他批八字,发现他和御翎箜的八字……极为相似。
再推演先天神术,竟惊骇众人,连试数次,皆是同样的结果。
[慕逐尘,是御翎箜转世。她前生为女子,嫁与红尘中人,修为尽毁,魂魄不甘。因此转世而来,以男子之身再入纯阳,为的是断绝风花雪月,再求仙道。]
“你相信这个传言吗?”盛君问。
弑神煌深吸一口气。他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攥紧,却又慢慢松开。
“信不信,都不重要吧。”
可即便是又如何?这一世他不是,也未必记得。
所谓转世轮回,弑神煌一向是觉得都是怪力乱神之言。他年轻时,从来不信这些东西,觉得死了就是死了,死了便一无所有。
但后来他眼看着妻子亡故,痛不欲生,不由得祈求上苍,希望她再临,再来人间一次,仍是做自己的夫人。
然后弑神煌就听人说,她的确回来了,可她这一次要当个男人。很明显,这是要与自己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这何其讽刺,何其可笑,可笑至极。”
虽然传言无羁,却从来刺耳,句句锥心,由不得我不信。
[吾妻啊,你就那么厌恶我是吗?]
是我做的不够好,不够让你心动吗?
你的性格那么骄傲,所以从来付出的都是自己。但是为什么……
“前世从不肯对我海誓山盟,今生却主动为他人栽下了一株梅花。”
但弑神煌一直都不甘心。他很想问问御翎箜,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我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无数次想问问你,但如今,我无法再问了。]
[我永远都无法再得到你的回答。]
“他是不是御翎箜,不重要了。”弑神煌轻声道,“都过去了。那数十年的红尘……早已尘埃落定。”
只是我一个人被仍在这人间而已。
“对了,那位小道长如何了?”弑神煌问,“先前惊吓了他,害他落了水,也不知道是否有好转。”
盛君忽然叹了口气。他觉得……有些事大约是避不过的。
“我觉得,若是没见到你,他或许会更好些。”
*********
袁峰和杨旭日在纯阳闲逛了好几日,采回了不少奇花异草,奇珍异果,带回来给岑云纵。
“道长!我们来探望你了!”
他和小旭还拿了许多补品,据说有些是燕无声寄过来的。岑云纵一开始很感动,但等他看到补品的时候,忽然感动就成了大怒。
“乌鸡白凤丸!益母草!阿胶桂圆羹!”他指着那些东西大叫,“是不是要再给我炖点鲫鱼豆腐汤啊!”
“道长身子虚,要多进补啊。”袁峰握着他的手认真道,“养好身子,可别祸害了自己。”
“荒唐!”
岑云纵气得举起枕头追打他们,三个人在院子里嘻嘻哈哈闹个不停。他追打袁峰,杨旭日就护着,如同老鹰抓小鸡一样,叽叽喳喳热闹极了。
“你一个人待着不闷吗?我们来看看你还不好?”袁峰躲在杨旭日身后道。
“我有书看的好吧,当然不闷。”
“看到什么书?”
“《山海经》!”
袁峰大笑起来,心说你怎么看起这本书来?岑云纵却洋洋得意,说是盛君送给他的,要他多看看,修身养性。
但山海经在袁峰看来,就是一本奇珍异兽的古代食谱。他问岑云纵看得是哪一篇?道长说正看到鲛人。
传闻南海有鲛人,其泪能成珠。岑云纵一时对珍珠产生了好奇,便翻阅古籍,看到说南海有一种贝壳,能盛产色泽圆润的黑珍珠,十分名贵,一斛简直价值连城,可比什么金元宝好多了。
“南海黑珍珠?”袁峰重复着,“这有什么说道吗?”
“当然有啊,我跟你们讲个故事吧!”岑云纵当即道,“我听说很多年以前,纯阳宫有一位女坤道,才貌双全。一位将军对她一见钟情,想娶她为妻……”
但那位女坤道性情十分高傲,且一心修道,并不答允。那将军不肯放弃,她便说,除非他寻来十八颗南海珍珠,否则绝无可能。
将军答应她说好,竟然就真的去了南海,费尽心力,弄到了黑珍珠给她,险些赔上一条命。
“后来呢?”
“后来自然就成了神仙眷侣啊。”岑云纵搓着手道,“所以啊,无价宝易得,有心人难寻。我们这些人呐,也就听听故事吧。”
“嗨。”袁峰却另有想法,“这都是贝壳珍珠,何必非折腾一趟去南海。依我看,干脆去找鲛人,直接问他们要眼泪就是了!”
他们在那里争辩着到底是鲛人的珍珠好还是贝壳的珍珠好,始终不见定论。这时盛君同弑神煌回到了府邸,在门外看到他们生龙活虎的样子,倒是都有些意外。
“看来是好了啊。”盛君笑道,“比我想的要快。”
“是个活泼的小道长。既如此,我也就不挂怀了。”弑神煌道,“某就先告辞了——”
他正欲转身上马车。但就在这时,岑云纵的话忽然传进了他的耳朵。
“壕僧,我改主意了!”他大声道,“做你的护卫,一个月二两银子太少了!想要我给人卖命,除非给我南海最名贵的黑珍珠!十八颗全黑色,不能有杂质!”
弑神煌忽然一顿。他觉得这句话很熟悉,好像很多年前……有人也这样对自己说过。
【我欲修仙道,无心风花雪月。将军若真有情谊,就去为我寻南海最名贵的黑珍珠来吧,要十八颗纯黑,全无杂质。若能得之,我或可答应你。】
“好……”弑神煌下意识道,“好……”
在他的手腕上,一串黑珍珠极为醒目,每一颗都乌黑如墨,十分漂亮。
盛君只感觉身旁一阵风过。他暗道不好,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岑云纵忽然被人抓住了肩膀,把他吓得一个激灵。随后,袁峰和杨旭日就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一下子从背后抱住了。
“我给你,好不好?”那个人贴着他的耳廓道,“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那个人很霸气,眼中溢满了深情和疼惜,还有痛苦和寂寥。那是积压了太多年,压抑了太久的怜爱,在一瞬间都倾注在这个年轻的道长身上。
岑云纵的后背贴着他的胸口,竟然开始不住地发抖,抖得他不能自己,却被抱得更紧了。
“前辈……前辈……”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因为过度害怕,连声音都在抖。
“对不起……前辈……我一时冒失,还望前辈原谅……”
岑云纵正抖着,却看见一只手伸了过来,掌心放着一串漆黑的珍珠手钏。那些珠子颗颗晶亮,漆黑得没有一点瑕疵,乃上品中的珍品,这世间恐怕……当真只有南海才有。
“给。”弑神煌在他身后轻声说,“你要的珍珠。”
不仅仅是珍珠。
“若是要我的命,也尽管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