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峰觉得自己疯了,要不然就是盛君疯了,再或者……大家都疯了。
他坐在一张完全陌生的榻上,这里是盛君为他准备的客房。纯阳寒冷,屋子里烧着炭盆,榻上放着仙鹤凌云的被褥,还有两只咩咩软枕,显然是给给他逗闷子的。
这屋子里装饰得如同书房一样,古朴典雅,书架上摆满了道家经典。窗纱皆是蓝色的,连竹帘也是蓝色,如同冰雪,看着满是寒意。
对血热之症……大约也是颇有疗效的。
袁峰想了想,缩进被子里,抱紧了咩咩软枕。
“嫂子。”
有人敲响他的门,之后便拎着一个食盒走进来。那食盒是双层的,里面有几样小菜和一碗芍药甜粥,被那人端过来递给袁峰。
“吃点东西吧?”杨旭日道,“看你一下午都没怎么吃。”
袁峰有些吃不下,就摇了摇头。杨旭日以为他是怕烫,就用勺子搅拌着,吹了吹,然后喂给袁峰吃。
他这样尽心,袁峰也不好拂他的面子,就听话地吃了。杨旭日夹了菜喂他,他也吃。看他这么乖,那小军爷倒是很高兴。
“盛君都说什么了?看你一回来就魂不守舍的。”
“没什么……”袁峰摇头,“盛君说……我命苦,是个可怜虫。”
杨旭日噗嗤一下就笑了。
“那他太缺德了。没事嫂子,等明天我去给他套个麻袋,打他一顿,给你出出气。”他道。
袁峰也被他逗笑了。吃完了饭菜之后,杨旭日将食盒放好,就在袁峰旁边坐了一会。
“这些算命之人说的话,我向来是不信的。”他对袁峰道,“我小时候家里人给我看八字,说我是童子命,活不过六岁。但我兄长还是把我好好养大了,所以我觉得命数是可以改的。”
“命数可以改吗……”袁峰喃喃着,“我也不知道……”
“周易风水,阴阳八卦,本就虚无缥缈。”杨旭日道,“若是一味趋利避害,趋吉避凶,那江山谁守?黎民谁顾?因果轮回还说杀人有报应呢,但我见了狼牙军还是要杀。因为不杀他们,我们大唐的百姓死的更多。那又是谁的报应?”
他这话很有道理,一下子就说服了袁峰。他抱着咩咩软枕,用力点头。
“不愧是你。”他称赞道,“你说服了我。”
“所以嫂子只管做自己就是了。”杨旭日拍着他的肩膀道,“等你再好一些,我带你去游山玩水,见见各地的风土人情。”
巴陵县的桃花,黑戈壁的风沙,白龙口的骏马,还有阴山的草原,侠客岛的深海,九寨沟的溪水,枫华谷的红叶,五台山的大佛……好多好多可以去的地方。
“这江湖啊,人来人去总是必然。”杨旭日道,“但我还有许多事,想再同你叙一叙。”
“可我只是个未亡人……”袁峰喃喃道,“其实或许,你应该去找个好情缘,开开心心的带他一起游山玩水。”
而不是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既没有意义,也不值得。
杨旭日看着他,那双红色的眼睛望着袁峰的脸,看了很久。
“我不想找情缘。”他轻声道。
“为什么?”
“因为……”
杨旭日看着他,后面的字句却隐在了喉咙里。半晌后,他伸出手,擦了擦袁峰的嘴角。
“谁知道呢。”他笑道,“我也不知道。”
*********
[我也不知道。]
“小旭。来见见你嫂子。”
[哥哥的拇指上戴着一枚黑玉扳指。他的手很宽,很厚,很容易就能抓住那个人的腰。]
“嫂子……”
招呼他一声,他就会回头对自己笑。
[他会采一整筐马草送给哥哥。]
“嫂子!”
“是小旭啊。”他将一盘糕点拿过来,放在桌子上,“尝尝看。”
[哥哥非常非常喜欢他。]
“怎么了?”一只手伸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有点发烧啊,得好好休息。”
[他穿破虏真的特别好看。白色的……一丝不苟的……生人勿进……]
“小旭,我写好了。”一张纸被递过来,上面是抄好的经文。
[是桃花的香气。他会喝桃花酒吗?]
“你想吃油炸藕合吗?”他笑着问。
[我可以学哥哥说话。]
“你哥哥又去跟那些同僚应酬了,今晚我带你去外面吃吧。我请客。”
小旭。小旭。小旭。
端着盘子的手,拿着围棋的手,悬挂珠玉窗帘的手。
[他的手真的很好看。]
[我在墙角下,听见哥哥说他的腰很软,脖子也很软。]
[我听见许多声音在一遍又一遍叫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我该怎么做呢?
如果我将手掐在他脖子上,他会害怕吗?
“小旭。”
我好渴。我真的好渴。
“我也不知道。”
*********
“小旭?”袁峰看杨旭日在发呆,就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小旭?”
杨旭日瞬间回过神来,冲袁峰灿烂一笑。
“怎么了?”
“话说了一半就开始发呆,是不是累了?”袁峰道,“困了就去睡,我没事的。”
“我不累,嫂子。”
杨旭日移开了视线,朝门外看去。沉默片刻后,他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
“对了,我来同你说个八卦。”他道,“岑云纵那小子从回纯阳来就魂不守舍的,我觉得他的春天似乎到了。”
春天到了?袁峰是个单纯的孩子,想了好一会,也没明白道长的春天是个什么暗示。
“我们且等等看。”杨旭日神神秘秘地说,“说不定,会有什么了不得的消息传来。”
*********
他倒是没说错,岑云纵的确魂不守舍的。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盛君要习字,吴御不在,便喊他来磨墨。结果岑云纵心不在焉,他持着墨条,却倒了一大把朱砂,把盛君的黑墨硬是磨成了红墨。
“愣什么神呢?”盛君写着字道,“你有心事?”
“没有没有……”岑云纵慌忙掩饰,“我就是在想……师叔您为什么不结道侣啊?”
“你想结道侣了?”盛君瞥了他一眼,“我看大师身边那个小军爷不错,你可以考虑一下。”
“算了吧。我对他一丝杂念都没有。”
“那你是相中谁了?”盛君停下笔,皱着眉抬头看他,“可以同我说说。只要修为品貌差不多,我都可以托关系帮你说和。”
“师叔……其实……”岑云纵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不说,“其实我……中意的是您!”
盛君的眼睛都变成三白眼了,岑云纵吓得抖了一下,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爆山河了。
“你想跟我结道侣?”盛君问。
“是……是的!”
“呵呵。”
他这一声呵呵,呵呵得岑云纵胆战心惊,连心都凉了。
“我看你挺闲的,给你分派个任务吧。”盛君道,“近日有香客赠了几方金粉紫墨,还有些松烟墨条。你拿一些,给天策府的云老侯爷送过去。”
“云老侯爷?”
“是。再过几日,是他妻子的祭日。他妻子生前很喜欢紫墨,这东西少见,不容易得,就都送给他吧。”
“师叔的意思……是要我送过去吗?”岑云纵问。
“不然呢,难道我亲自送?”盛君看都不看他,“你好歹也是纯阳道君,人家堂堂侯爷,还是配得上你亲自送一趟的。”
“是……弟子遵命。”岑云纵起手道,“不知老侯爷住在哪里?”
“他应该在枫叶泊的那处宅子里。你带上除滞散,早去早回。”
枫叶泊……岑云纵记得,那应该是比较有资历的人花重金请人定制之后,才能住的地方。
他一路神行千里,按照盛君说的住址寻了过去。脚步落下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山清水秀之地,一派鸟语花香。
“……当真是好风水。”
他一边看着风景一边寻找要去的府邸。沿着路走着走着,便来到了一处清雅小院。只见墙外都钉着篱笆,上面缠绕着紫色的牵牛。院内的花圃里种着葫芦,盆子里则有许多混色的绣球花,闻起来清新淡雅,芳香扑鼻。
岑云纵来到门口时,天已经黑了。那院落的门口点着两盏红色的灯笼,里面倒是灯火通明。那雅致小院的门窗都开着,只是悬挂了纱帘阻挡蚊虫。看起来……这里应该是一处避暑的地方。
于是他叩响了大门。
“此地可是云侯爷居所?”他问,“贫道是纯阳道君,奉师叔盛君之命,前来给侯爷送紫墨。”
有门童前来开门,为他通报,请他入内。岑云纵端着紫檀木盘,上面用红布蒙着礼盒,毕恭毕敬地走进了院内。
迎面便是桥梁,下方乃是水池,庭院所用的皆是竹屋,就建立在水池上方,十分清幽。
那水池上蒸腾着氤氲之气,里面养着许多锦鲤。莲花也被栽种了许多,只是还未开放。池水映着皎洁的明月和斑驳树影,着实让人心里有一种静谧之意。
“道长这边请,”一位温和的管家迎上来道,“侯爷在书房。”
“有劳了。”
岑云纵跟着他,一边用余光欣赏着庭院的美景,一边从那桥上走过,听着潺潺水声,来到书房外。
那位大贵人就在房内看书。透过垂下的竹帘,隐约能看到他看得似乎是一本《左传》。
“侯爷,道长已经来了。”
“请进来吧。”一个低沉的声音道。
于是竹帘被掀开,管家请岑云纵入内。岑云纵端着东西,缓步走了进去,对那人颔首。
“见过云侯爷。”他道,“是盛君派我送礼物来的。”
“放下吧。”
那个人音调和语速都不快,听起来也不甚年轻,但却仍然霸气不减。岑云纵抬头看时,又见那张俊逸不凡的面孔,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无端有些紧张,于是将礼物放在一旁的桌上,起手作揖。
“是上好的紫墨,请侯爷过目。”他道,“贫道就先……”
“天色晚了,只怕此时回去,已是宵禁。”那人道,“我已经命人安排了客房,道长休息了,明日再回去就是。”
“多谢侯爷美意,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岑云纵说着,直起身,又看了看那人。见他也看着自己,便立刻转过头,去打量书房的布置。
其实从他一进来,弑神煌就在盯着他看,觉得这个小道长很有意思。
他看起来很紧张,很窘迫,却还是硬着头皮送了东西进来。大约是和其他人一样,有点怕自己的,可却又不得不听命行事。
“小道长,用过晚膳了吗?”他问。
“还没有……”
“那我派人送到你房里吧。”弑神煌道,“有劳你这么远送过来。好好歇息。”
“是,多谢侯爷。”
岑云纵临走的时候,又看了看他墙上的挂画。他看到一副傲雪红梅图,梅花开得正艳,而在树下的石头上坐着一个青衣坤道,手持一本《诗经》,在为许多孩童讲解。
“好漂亮。”他由衷夸赞道,“是您的妻子吗?”
“是。”弑神煌仍旧低头看着书,回答得漫不经心,“挂在那里,许多年了。”
岑云纵告辞离去了。管家带他去了客房,一样的清幽雅致,甚至很有些仙风道骨。饭菜已经被人送过来了,就在桌子上,热气腾腾的,花样繁多,很是精致。
“道长尝尝看,看可不可口?”管家在一旁笑道,“若不喜欢,我再让人做些新的过来。”
“不用,这样足够。”岑云纵急忙道,“多谢了。”
“应该的。侯爷嘱咐了我们要好生照顾,不可怠慢贵客。”
“贵客不敢当,在下年纪小,资历浅,承蒙侯爷不弃。”
岑云纵说着再次起手,接着便坐下来,持起碗筷默默地吃了起来。
“对了,我想问阁下一件事,”他道,“云侯爷的妻子……居然是位女道长吗?”
“是。夫人是纯阳宫女坤道,乃是位清雅脱俗之人。”管家点头,“不过可惜,在生公子的时候难产,已经去世了。”
“你们公子是天策府将军云溯徊吗?”
“正是。”
是他啊……岑云纵听杨旭日说起过,应该是他哥哥的挚友之一,比自己年纪还大……
哎。果然我在他眼里,也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鬼吧。
岑云纵莫名有些惆怅。吃饱饭之后,他就躺在榻上,闭上了眼睛。
睡吧。可能梦里什么都有。还是想想怎么修仙更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