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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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阳,一个终年积雪之地。白色是最干净的颜色,千万年覆盖着尘世的污浊和寂寥。偶尔只有点点红梅盛放,在皑皑白雪中点缀着一点艳丽。
窗外传来阵阵鹤鸣声。它们飞舞着,在雪地里踏出梅花样的爪印。清晨时,盛君在这样细微的鸣叫中醒来,睁开眼从榻上坐起,有些疲乏地望着外面的冰雪,轻轻咳嗽了一声。
梦里尽是些不愉快的事情。决绝的男人,痛哭的女人,和蜷缩在角落里的孩子。仿佛什么人在争吵,又好像什么人拂袖而去。
一片纷乱过后,只剩下茫茫白雾,雾气中遥遥站着一个人,面对着他,却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他经常来自己的梦里,仍是穿着旧时的破军道袍,安静沉默。但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看很久很久,然后又慢慢消失。
盛君觉得,他一定是怪自己的。怨怼着自己,斥责着自己。他不会原谅,也没机会说原谅。
所以自己的心里一直这样沉重下去是无可避免的。纵然和一个人有再多的矛盾,当某一天他真的不在了,而还未来得及达成谅解,那便是终生的遗憾和愧疚。
盛君觉得累。他想再睡一会,却睡不着了。于是他拢了拢有些松散的头发,披衣坐起身来,来到古镜前开始打理自己。
他总是让自己显得一丝不苟,高傲,冷静。他的衣服从来纤尘不染,他的发髻从来渺如行云。他习惯了每天都让自己这样井井有条,不惹红尘。
梨花木的衣架上挂着那件阴阳两色的驰冥道袍。盛君将它取下来,向后一甩,披在了自己身上。
当白色的,缀着装饰的护腕戴好时,他再一次审视了一番镜子里的自己。确认没有瑕疵和纰漏之后,才起身走出了门。
白雪有些刺眼。他抬起手微微遮住额头,适应了一下,又慢慢睁开眼睛。有人在奉养那些仙鹤,翅膀煽动的声音里,听得见微不可闻的叹息声。
“师叔。”
正在喂仙鹤饵食的人抬起头,立刻回身作揖。他有着一张朝气蓬勃的脸,态度毕恭毕敬。
“师叔怎么出来了?”那人问,“不再多睡一会吗?”
盛君摇摇头。他放下手,看清了站在面前的是个年轻的道长。但盛君没有打招呼,只是仰头遐瞻着门前那一株开得很耀眼的梅树。
“又开花了啊。”他喃喃道。
那少年道士看到他的目光,也转头去看梅树。它开的正好,漂亮,雅致,像是绽放着不愿为人所知的红尘往事。
师叔又在看这株梅树了。
“听说这株梅花是[萧君]种的,但弟子还没见过[萧君]。”那年轻人的语气里带着遗憾,“不过弟子觉得萧君的名字很好听,好像是叫……”
[慕逐尘]。
“[鸿飞冥冥,弋人何慕……]”盛君喃喃自语着,轻甩了一下手臂上的拂尘,“一转眼十几年了。”
逐尘,逐尘。
追逐凡尘,又脱离凡尘,这就是他名字的意义吗……
慕逐尘,乃当年纯阳三君之一。昔年与他一同并列三君,于是他亲手为自己种下了这株梅树。他说不管沧海桑田如何变迁,梅花总会陪着你远观尘寰。
种这棵树的时候,它还只是一株幼苗。盛君说世事难料,活在此间难以明哲保身,慕逐尘却说——
[鸿飞冥冥,弋人何慕。]
大雁若飞向远空,猎人便无计可施。
“吴御,”盛君对那年轻人道,“帮我准备三种茶,再取三种水。稍后有贵客远来,我亲自招待。”
“是。”
吴御领命去了。他脚下的仙鹤也跟着翩翩飞走,它们并不肯,或是不愿在盛君身旁多做一刻停留。
望着白鹤远去的身影,盛君只是漠然看着。他将拂尘放到另一侧手臂上。
“我戾气太重,让你们厌恶了吗?”
他似乎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转过身朝后山的方向走去。
要去的地方只有一处。也永远都只有一处。那里冰封着一个人,无论过多少年也始终没有变化。
昔年,那个人曾与自己一同抵御倭寇的偷袭,重伤其精锐部队,却为了护住纯阳一侧偏殿而用身体支撑住下落的岩石,在求生已无望的情况下化冰封住整个洞口。到如今许多年过去,偏殿还在,寒冰还在,他也还在。
“逐尘……”
他还是那么清晰可辨,肩膀上顶着两块岩石,甚至还看得见已经干涸的血迹。就连他的容貌都永远定格在那一刻,看上去和当初并无分别。
时间总是不等人的,那一年破军才是登峰造极,他们是最早拿到的一批。而如今连定国都已是破旧之物了,自己也换了一身驰冥,他却依然还是那身青白色的旧衣袍。
盛君有时候挺羡慕他。其他人都在垂垂老去,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只有他将自己永远留在了那个俯瞰山河的时代。果然所谓转瞬即逝才会弥足珍贵,永恒都皆是刹那成就的。
平日里这里很少有人来。只是隐约有些精致的供品摆放在寒冰前,偶尔燃一炷不会熄灭的香。更多时候,这里都是无人问津的。
除了[宿君],几乎没有人会来这个地方。御苍龙那个人比谁都沉默,却比谁都执着。他坚持着为那人续魂,数年如一日。
“还是那个时候好啊。”盛君自言自语道,“明教才入中原,南诏皇宫刚刚开启。你、我,还有御苍龙,我们三人同修,自称纯阳三君,也算偏安一隅。”
而不是现在这般,[宿君]不问世事,[萧君]阴阳相隔,[盛君]孤身一人。
但今天,当盛君来到这里时,却看到另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人器宇不凡,英俊沉稳,穿着一身白色的锦衣,披着黑色的狐裘披风,正站在寒冰前仔细端详着其中早已无言之人。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那人微笑着呢喃道。
盛君认出了他所穿的锦衣,名[人面春风],乃是多年前实行的款式,如今早已不再流行了。
再看那人年纪,虽然英俊如旧,似乎岁月未曾摧残他的风华,但还是看得出……他不年轻了。
于是盛君停下了脚步。他没有打扰那个独自沉默的男人。
倒是片刻后,对方转过了头。一双犀利的眼睛浸透着摄人心魄的寒意,以及似乎能斩断风雪的傲气。
“这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人笑道,“堂堂盛君,竟然爱好在人背后窥探。”
“前辈,许久不见。”盛君冷漠地颔首致意,算是招呼过了。
那人露出了笑意。他抬起手拂了拂肩上的霜雪。
“长得倒是不错。”他又侧头看了冰中人一眼,“只是比起我在意的那个人来,少了点骄傲,但多了些豁达。”
“你还没放下?”
“放下?”那人重复着,眼睛里闪过一道寒光,“我为什么要放下?我失去了妻子,你却要我放下,看来你是真的冷血。”
盛君没有回答。那人却看到他握着拂尘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这世界上有一种人,比谁活的都辛苦,却总是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那人笑道,“你知道吗,这种人下场往往最惨。因为他除了骄傲,一无所有。”
盛君依然不搭话。他冷漠地看着对方,神色清冷如旧。
这世上有两种人很有趣,一者深情之人假装麻木,一者麻木之人假装深情。
“放下了却装放不下,或者放不下却装放下了,在我看来都甚是可笑。”那人继续说着,却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若连真实的自己都不能面对,还能面对何人。”
盛君突然笑了一声。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对方也看着他,只是带着冷酷的笑容,也不再对他说什么话。
“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吗?”盛君问。
“就这些。”那人转过身道,“告辞了。”
随后他就离开原地,转身擦过盛君的肩膀,头也不回地远去了。
盛君抬起头,他在一片风雪里闭上眼,极尽所能感受着那刺骨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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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一个多月以前,曾有个道长对一个大师说,我们盛君要你过去一趟。
当初的计划是三天之内就过去,但结果没想到竟然花了这么久。不过到现在,终于可以回归正轨,踏上有着皑皑白雪的纯阳了。
“回来了!”
踏上积雪的时候,岑云纵就乐得跟得了个玄晶一样。他欢天喜地的指引着大家上台阶。
虽然他身后的三个人全部都是铁青着脸,抱着手臂抿着嘴。他们一从暖和的马车上下来,就全从鲜肉变成了冻干。
“道长……你不冷吗?”袁峰努力不让自己的鼻涕飞成一个泡。
“他羊毛厚。”杨旭日阴沉地抬了抬眼皮。
“有足够的脂肪。”叶卿寒眼睛下面有点青。
三个人都快被冻傻了,皆用一模一样的表情抬头盯着岑云纵看。
岑云纵呆了片刻,立即弯腰佝偻着抱住手臂,也露出了阴凄凄的表情。
“冷。纯阳今天额外的冷。”
于是四个人用不差分毫的姿势和神态走上了纯阳。
正门外有几个小道童正在清扫积雪,看到岑云纵,立刻直起身来行礼。
“[道君]回来了!”
“见过[道君]!”
沿途有无数人对着岑云纵打招呼,他也一一回应,并没有端架子。
袁峰这才想起来他是纯阳三君之一。据说是他师父抛弃[萧君]的名号后,三君位置空缺,便交给了他。如果不是今天看到有人对他如此恭敬尊重,袁峰差点还以为他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道长。
“原来你是[道君]啊。”叶卿寒的眼圈又加重了一些,“我还以为就是个普通的小道长。”
“你非是一个人。”袁峰使劲抽了抽鼻子。
“你非是两个人。”杨旭日的牙齿在咯咯作响。
“怕冷就说怕冷,说这么多干什么。”岑云纵对他们的举动嗤之以鼻,“赶紧的吧,不然当心耳朵冻掉。”
今天的纯阳是真的冷,袁峰快被冻哭了,甚至都有些神志不清,只能跟着面前的脚印走。
诗经上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尽管冷的直打瞌睡,但袁峰却还是觉得……终于来纯阳了,要见见那个所谓的盛君。
犹如尘封的回忆被开启一般,他总觉得自己是见过这个人的。似乎昔年曾在黑龙沼遇见他,他独自一人对战三人,招招见血。他也不爱笑,看起来性格非常冷,冷的像捂不热的石头。
“话说纯阳有一个人,名叫盛君。”杨旭日嘿嘿嘿地笑着开始编排他,“他的心很冷,他的剑很冷,他的眼神更冷,他就是万年不化的寒冰,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终于有一日,他冷死了。”叶卿寒顶着黑眼圈无精打采地说。
“你们俩挺有默契啊?”岑云纵愤而回头,那两人更加默契地同时移开了眼睛,“这么有默契,去组个队打名剑大会好了?”
“我有队伍了。”杨旭日道。
“我也是。”叶卿寒道。
袁峰在后面叹气。他觉得单就正常二字来说,自己真是比他们强多了。
而此时在远处的偏殿里,一位高挑修长的道长仍旧站在一株梅树下,沉默着一言不发。拂尘搁在他手臂上,他在平静地等待着即来之人。
在纯阳宫安静的小路上,一行四个人已经越走越近。岑云纵喘了口气,终于露出了高兴的神情。
“马上就要到了!”
后面三人用同样的眼神一起鄙视地看着他。
“这句话你说了很多次了。”袁峰咬着牙说。
“盛君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这么热心地把人给他带过去?”杨旭日冻得鼻涕都快飞出来了。
“我是随随便便的好处就能收买的吗!”岑云纵大怒,“你们这群人!不要以为钱就能把我解决——”
他气得头发都在飞,刚踏上最后一个石阶,结果脚下一滑,眼看着就要摔下去前功尽弃,把后面的袁峰吓得立刻伸手去接他。
然而忽然之间,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他的肩膀,手指用力将他扯了回来。
“小心。”一个低沉得有些沧桑的声音道。
岑云纵一转头,就对上一张极成熟的面孔。那人披着黑狐裘,长得很俊逸,气场却很苍凉,像是饱经风霜,不问世事已许多年。
袁峰一见到他,不由自主便肃然起敬。杨旭日和叶卿寒也是一样,特别是杨旭日,神色非常恭敬。
这些年轻人竟无人能抵御他的贵气和霸气。而他显然也不欲震慑这些后辈,便微笑着,收敛了自己的气场。
“天寒雪冷,滴水成冰。小道长自己小心脚下。”他对岑云纵道,“某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他正欲离开,杨旭日却起手作揖,对着他行礼问安。
“见过云老侯爷。”
侯爷?袁峰和叶卿寒都很吃惊,他是个侯爷?
那人显然没料到有人认出了自己。他眯着眼,盯着杨旭日看了一会,若有所思。
“杨家的小儿子?”
“是。”
“蛮好的。”那个人拍了拍杨旭日的肩膀,“看着倒很精神,果然后生可畏。”
他说着,对岑云纵又笑了一下,便走下台阶离去了。下方的树林外停着一辆唐风马车,看着奢华富丽,还有些仆役在恭敬等候。
袁峰盯着他的背影,心说此人如此不凡,当真是好强的压迫感。
“小旭,他是谁?”
“他是个天策。”杨旭日道,“因为有军功在身,封了侯,因为身上有旧伤,已不再征战沙场了。此人封赏颇多,九寨沟、枫叶泊、广陵邑……都有府邸。”
叶卿寒看着那人远去的身影,似乎想起了什么。
“我好像知道他。”他道,“他曾经……去见过左枫师兄。”
“他去见左枫?买武器吗?”
“不是。”叶卿寒摇头,“是为了无云。”
“无云?他跟无云……认识的?”
叶卿寒还没说话,杨旭日却在一旁叹气起来。
“当然认识。”他叹道,“这位老侯爷的儿子……就是太岁啊。”
袁峰直接呛了一口冷风。他咳嗽着,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真的?”
“真的,大师。这是位老将军了,我小时候见他,就是这副样子。如今怎么也得有七十岁了,却一点不显老。”杨旭日继续道,“他的儿子……就是无云那位相好的小侯爷,云溯徊。”
“那他叫什么名字?”
“我们只知道他的绰号,是叫[弑神煌]。本名好像是叫……”
杨旭日回忆着,下意识地看了岑云纵一眼,却一下子想起来了。
“哦,是叫[云天纵]。”
袁峰心说这名字倒是有股书卷气。他看了看岑云纵,却发现那个道长一直在望着远处看,似乎有些出神。
“……道长?”
他的神色看着不太对劲,似乎……
袁峰心说不好,该不会他……
他上前拍了拍岑云纵的肩膀。道长回过神,笑了笑,喃喃着,转身继续朝纯阳宫走。
“此情无关风与月啊……”
不过一梦黄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