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雷声震震,似是要下雨了。
袁峰仰头看了看天空,伫立了片刻后,想起自己写的经文忘在藏经阁了,便立刻赶回去取。
他大步跑着,一路从菜地跑到大雄宝殿。寺里的僧人都去躲雨了,殿中空荡荡的,看不到什么人。
但袁峰却停在了正殿的台阶下。
他看到那鼎大香炉旁站着一个人,正拿着一叠写好的佛经一张一张焚化。
此时雷雨尚未落下,香炉之火未熄。袁峰远远看着,觉得那人烧的……是自己写的经文。
他靠近了几步,靠近那人时,发现正是那神出鬼没的白衣天策。
他神色平静,徐徐焚着那写满字迹的黄纸。袁峰知道,写好的经文不能擅自放置或扔掉,必须烧之奉神,否则便是对佛不敬。
这个人……是在帮自己善后。
他想着,缓步走到那人旁边,从他手里轻轻拿过一沓,同他一起焚烧起来。
白衣人并未看他,对他的到来也无动于衷。袁峰盯着他的手,觉得那双手骨节修长,很是赏心悦目。
只是不知这双手是热的还是冷的。
“多谢你。”他对那白衣人说。
白衣人仍旧毫无反应。
香炉里还置着许多香客们的高香,求财的,求子的,求学的,样样都有。这些香大小不同,烧的也长短不一,一股股青烟冒出香炉,飘过了袁峰和那人身边。
世人总是如此,若无法自救,便会求助神佛,以求解脱,得偿所愿。
袁峰张了张口。
“都说百年苦易满,”他喃喃道,“若你我在人世已近百年,这苦何时会满?”
白衣人仍旧不搭话。烟飘起来,似是吹了他的眼睛,于是他将眼微微眯了起来。
但袁峰回忆着无云,一时忽然有些惆怅。
“我的庙宇塌了,我重建不了。”他轻声道,“大军爷,要是你的话,你会如何回答?”
白衣人的手顿了一下。
但片刻后,他仍是将手中的经文放入了香炉。
天空又响起一道雷声,袁峰心知要下雨了,便劝他早些去避雨。
他烧掉最后一张经文,转身欲走。
一只手却伸过来,猛地握住了袁峰的手腕。
袁峰被那人扯得一个踉跄,却觉得他掌心很凉。明明一直在香炉边,却还是很凉。
他想问怎么了,那个人却忽然又放开了手,转身离开了。
真是个奇怪的人,袁峰想。
奇怪得令人总是想把视线落在他身上。
*********
袁峰心事重重地回到了禅房。他一时心情愁闷,就干脆躺在床上歇着,连唐糠裳敲门要他出来吃点东西都没搭理。唐糠裳在外面等了一会,见他说不去,就只能自己去了。
其实他在想的事情很多,一会是那个白衣天策,一会又是白衣无云。他好奇那个天策是谁,也好奇无云从前的过往。总觉得一定都是什么不得了的故事。
“世间事,多忧思难解……”
他在那躺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一直睡到后半夜,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袁峰侧卧着,正睡得沉,却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了。他以为又是唐糠裳那个炮哥大半夜不睡觉来找事,就有点不耐烦地开了门。结果一看,门外站着的不是别人,居然是无云。
那个大和尚就站在门口冲自己笑,笑起来特别好看。袁峰这个小和尚一看到他就既意外又高兴。他对无云一直都有莫名的亲切感,虽然他也不知道从何而来。
就好像……很久前就见过一样。
[不若天公见玉女,大笑亿千场。]
无云手里拿着个花环,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抬起手直接戴在了袁峰头上。
他什么都没有说。袁峰也没有问。无云的手是温热的,袁峰觉得……应该是有人在意和心疼他的。
那为什么他还会疯呢?
袁峰不知道。他觉得自己就算问,无云大概也不会说的。
他就来了这么一下,盯着袁峰看了一会,便转身走了。袁峰看着他跃上高空,踩着金色符文飞驰而去。
[那时我还太年轻。]
[未经他人苦,便尚不知那些苦究竟有多痛。在当时却还以为……只是寻常。]
*********
第二天袁峰起来的时候,就听到了外面有动静,嘻嘻哈哈的,似乎是谁在说笑。
推门一看,只见杨旭日和燕无声正在院子里的桌椅旁聊天。这个哈哈策趁下雨前采了一大筐马草,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正抱着马草筐哼小曲。
燕无声则坐在躺椅上,认真地翻着一卷《孙子兵法》,时不时还在上面标些批注。
袁峰出了门,挨个扫了他们一眼。
“什么事这么开心。”他无精打采地对杨旭日说,“你给自己采了一筐午饭,高兴成这样?”
“这是马吃的!”杨旭日气得拍桌,“我又不是马!”
“俗话说,人善被人骑——”
“你好歹是我嫂子!竟如此待我!”
“闭嘴。”袁峰怒道,“再喊一声我就在你饭菜里下毒!”
杨旭日鼓着腮帮瞪袁峰,那架势仿佛是要咬人。袁峰以前从来没仔细看过他,这么一看还真像个小狼崽。
于是他伸出手拍了拍杨旭日的头。
“乖崽。阿爸爱你。”
“呿。”杨旭日打开他的手,“你昨天哪里去了?唐兄说你回来的时候风尘仆仆的。”
“我去找无云了。”袁峰重重地叹了口气,“本想和他说说话,但是他疯得太厉害,几乎沟通不能。你们知道他到底什么情况吗?”
啪地一声,一只手骤然拍在袁峰肩膀上,把他吓了一跳。
“又是无云!”一个熟悉的声音不满道,“大和尚,你是否……对无云太上心了?”
“这……”
袁峰一时语塞,但随即却觉得这家伙说得是实话。
“糖糖,你怎么老是神出鬼没的?”他转头对那人道,“突然出现,突然消失,隐身倒是用得好。”
“刺客习惯,改不了。”唐糠裳在他身后道,“如此暗中护着你,倒也不妨事。”
“我——”
“想知道无云的事?”唐糠裳挑眉,“我多少知道一些,可以告知你。”
他说着,上前一把推开杨旭日,坐在了他方才的位置上。
“唐兄,你这就不对了吧。”杨旭日不满道,“子曰,非礼也——”
“我非礼你了?”唐糠裳冷冷道,“没有吧,血口喷人。”
“你——”
“小旭,别激动。是他错了。”袁峰拍着杨旭日肩膀道,“糖糖,请开始你的讲述。”
“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不得随意去找无云。”
“为什么?”
唐糠裳看着他,又露出了他那似笑非笑的神情。
“你是当真不信,他会杀人是吗?”他对袁峰道,“我只怕你再接近他,下一个出事的,就是你。”
[这大约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
藏剑山庄,众所周知,是个花柳富贵乡,门下弟子皆出身世家,本家以叶为姓。叶家人在江湖十分有地位,不但一手创立了名剑大会,铸剑术更是天下无双。
那数十年中,天下神兵皆出自藏剑山庄,因而藏剑的铸造坊乃是受朝廷钦点的官坊。然而无论江湖还是叶家子弟,既靠手艺吃饭,就必然想自立门户。在此条件下,私坊便应运而生。
而在这诸多私坊中,最为知名的便是长生坊,手艺之精,技艺之高,甚至可与官坊并肩。
这长生坊的坊主也是叶家人,原是本家一脉,名[叶烬寒]。后来父亲早亡,他从了母家,迁入分支,改姓左,单名枫,字公卿。
这个人,乃是当今举世无双的私坊铸剑师。他之铸造术极为高超,至今无人能出其右。
而他……也是致使无云心智错乱的人之一。
或者不如说,他是令无云发疯的一个引子。
“我没听懂。”袁峰打断了唐糠裳道,“这个左枫的身份……能否再精简一下?”
“简单说来,就是藏剑山庄以铸剑闻名,也分官坊和私坊。”杨旭日在一旁对袁峰道,“左枫铸造专精,只做私坊。他是那时最好的私坊铸剑师。”
“他和无云……?”
“有些渊源。”
左枫同无云……曾经是挚友,形影不离,无话不谈。
无云在江湖,名声一向不好。他心性偏邪,常在名剑大会里大开杀戒,一度被勒令不许入内。但左枫与他交心极甚,十分偏袒,就连无云的武器都是左枫亲手所铸,二人关系可见一斑。
但可惜世事无常。再好的兄弟也有反目之时,更别说……是无云这种疯起来毫无理智之人。
“他们两个反目成仇了?”袁峰十分惊讶,“这么好的朋友?因为什么?”
“没人知晓。”唐糠裳摇了摇头,“世人只知……无云手段之恶劣,心性之凶残,已如邪魔一般。”
“他做了什么?”
“他……”
唐糠裳犹豫了一下,迟疑半晌后,微微吸了口气。
“他在八月十五月圆那夜,独闯山庄打伤了数名藏剑弟子,随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挖出了左枫一只眼睛。”
袁峰大惊失色,他脚踝一软险些坐在地上。
“无云挖了他的眼睛?”他哑声问,“此事当真?”
“若我记得无错,应当是右眼。”唐糠裳指了指自己的眼眶,“据说,左枫没有还手,就跪在血泊里,捂着眼不动。”
“糖糖……你……你别骗我……”
“我骗你干什么,许多人当时就在旁边。说来那人倒有些可惜,本是个江湖闻名的铸剑师,如今也销声匿迹了。”
“你的耳报神不够灵通啊。”杨旭日忽然笑道,“哪里销声匿迹了,长生坊还长盛不衰呢。”
“你的耳报神灵通,你还知道什么?”唐糠裳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我啊?我可是还听说左枫和这位无云大师,可没那么外界说的那般简单。”杨旭日笑嘻嘻地说,“道听途说……他二人关系匪浅。”
袁峰和唐糠裳同时瞪着杨旭日看,把杨旭日看得毛骨悚然,马草都吓掉了。
“干……干什么……”他警惕地说,“我……我堂堂天策……曾任职内卫……你们不要质疑情报来源……再说男色之风自古有之……就连我哥也——”
“你给我少顾左右而言他!”袁峰上去掐着他脖子把他晃得前俯后仰,“还知道啥!给我吐出来!”
“有话好说!”杨旭日被他掐得直翻白眼,“我坦白……据传言,他二人之间……许多事……只怕一言难尽……这个中曲折,我实在不知,还请放过在下……”
袁峰放开杨旭日,瞪着他咳嗽的样子,心想这信息量有点大。
杨旭日气喘吁吁地喝了一口茶水,捡起马草筐重新抱在怀中。
但袁峰看着他,却觉得不太对劲。
“所以……无云师兄和那个铸剑师……难不成有点那种关系?”
“传闻是这样。”杨旭日点头。
“不一定吧。”唐糠裳白了他一眼,“这其中绝非你说的这般简单,必有缘故。”
“情之一字害人深啊。”袁峰本能地认为这是一场刻骨的恩怨纠葛,有些痛心疾首,“即便是和尚,仍未能幸免……”
“大师,你这是五十步笑百步。”杨旭日立刻道,“你和我哥还不是——”
“崽,不要以为你穿着螃蟹壳,阿爸就不敢打你。”
杨旭日撇嘴,把头扭到一边。结果筐里的马草一下子扎了他的眼睛。
他哎呦一声,泪眼婆娑地揉着。袁峰发现他的眼睛非常漂亮,睫毛很长,还很浓密。而且若不仔细看都不会察觉,他生了一双血红色的瞳孔。
“你眼睛怎么回事?”袁峰问,“你不是中原人?”
“我是中原人。只是有疾在身。”杨旭日道,“昔年我恶疾缠身,兄长为治愈此疾,遍寻药方,保住我一命。若无家兄昔日为我奔波,只怕我此时已化为白骨了。”
“你们兄弟倒是手足情深。”袁峰感叹一声。
“父母去世得早,家兄常说长兄如父,一直对我悉心管教。”杨旭日抱着马草筐,越说越悲伤,“可惜,[悠悠生死别经年,上穷碧落下黄泉]。如今我已单孑独立,却再难见家兄笑貌音容。”
人都道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垂髫时,尚能跟在长兄后面蹒跚学步,今弱冠已过,想把酒言欢畅谈人间悲喜,那人却再难触及。
“你总说我跟你哥关系匪浅,但我一点印象也没有。”袁峰无奈地说,“不过看你现在这样子,我倒是挺受触动的……”
“你既不记得,多言无益,徒增伤悲。”杨旭日对他一笑,“有些事,忘却也罢。不记得,也许自有不记得的道理。”
“不记得好啊。无云不就是太执着,才把自己逼迫至此。”唐糠裳道,“有诗说得好,[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袁峰转头望向了窗外。
此时夜色已深,一轮明月高悬在空。都说广寒宫清冷,想飞升之人却络绎不绝。常言道相思是毒,饮鸩止渴的人从来甘之如饴。
修行者心魔最盛,因为成也执着心,败也执着心。
这样想着,袁峰决定再偷偷去看看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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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知道,夜深人静时,少林山下徐徐行来一辆马车。那车子极为华贵,帷幔香软,铃声阵阵,由远及近缓缓而来。
这马车并无门窗,只有一顶盖子,装饰着繁杂的西域雕纹。马车上懒懒地倚着一个身披甲胄的将军,戴着一张天妒画颜的面具,一只手微微支着头颅,来得无声无息。
车子行驶到山路之前时,他忽然抬起手轻轻一挥。马蹄声骤然止息,车子停在路旁,颠簸一下后归于沉寂。
那人却仍旧不发一言。他就那么散漫地倚在车上,好似这世间一切纷扰悲喜都与他并无关系。
他只是在静等而已。
等一个合适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