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
那个人说着,忽然笑起来,朝他挥了挥手。
因为逆光,袁锋不得不遮着眼睛努力看,但还是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是大概知道对方身材颇高,却显得很瘦削。
他站在上面一动不动,不知何时来的,也许从一开始就在,一直注意着自己。
想想自己跳梅花桩的样子,袁锋忽然觉得有点羞耻。
“师兄……你好……”
他讪讪地笑着,心里却想着该怎么溜之大吉。
似乎是他的错觉,他觉得那人好像微微愣了一下。
他一定是觉得自己太差劲了……
袁峰的内心快要被自卑吞没。他转过身,打算不动声色地跑路。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那个和尚却轻轻踮脚从台子上跳了下来。他落地前只空翻了一下,不借助大轻功也没有任何摔伤。
落地后,他直起身来,和袁峰打了个照面。
袁峰这才看清对方的长相。他觉得眼前一亮。
这和尚长了一张安静的脸,看不出年纪,面貌有几分像西域人,肤色白皙,鼻梁高耸,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
最不凡的是,他居然生了一对异瞳,一绿一蓝,一双眼睛明亮出尘,乍看起来竟像只波斯猫。
袁峰有点看呆住了。
于是两个和尚就这样面对面看着彼此,一个不知所措,一个眼神淡漠。
他身上的袈裟和自己穿的……一模一样。
袁峰愣住了。这时候,他听到那个人先开了口,声音颇为温和。
“既然有伤在身,何必勉强。”
“没……没办法啊,毕竟是门派的日常……”袁锋苦笑,“看来恐怕我是完不成任务了。师兄见谅,我这就回去了。”
“帮你一把如何?”
“这还能帮?”
对方伸手就捏住了他的肩膀。袁锋还没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第二个平台上。
他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个和尚,一脸不可置信。
“白走一遭,更不值得。”那和尚道。
袁峰立刻抱拳,猛烈鞠躬。
“师兄!你能教教我跳梅花桩吗!”
“你只需要多练练就是。”那和尚笑道。
袁峰请他为自己演练一下,那和尚想了想,点点头。他放开袁峰,独自跳下平台,折返到起点,示意袁峰仔细观摩。
只见他将双手背到身后,于垫脚台处跳上第一个梅花桩,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脚尖一点再一个空翻,身法轻盈飘逸,沿着越来越高的木桩直达顶峰。
袁锋看得五体投地,羡慕不已。
“师兄好身法!在下甘拜下风!”
“哪里哪里。”那和尚又笑了,“不嫌我拙劣就好。”
说话间他已跳上了制高点,起身眺望远方。不知为何,袁锋隐隐觉得他似乎有心事,神色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
“师兄,你怎么一个人在这?”他下意识地问。
“看看风景。”
“小僧玄寂,敢问师兄法号?”
“玄寂,”那和尚的声音很轻,像是从天际悠悠传来,“玄寂……”
“师兄?”
“小僧……”他迟疑一下,仍旧对袁峰笑了,“法号无云。道字辈。”
“那更是师兄了!我是明字辈的!”袁峰大喜,“多谢师兄指点!”
“哈哈哈,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师兄看着不像中原人,是西域那边的人吗?”袁锋问。
“我从前是天竺僧。”无云回答,“因感悟大乘佛法之精妙,故皈依少林。若论根源,却是西域人没错。”
“难怪师兄长得不像中原人。”袁峰赞叹道,“原来是血统不一样。西域人果然长得好看。”
那和尚闻听此言,竟突然大笑起来。他的笑容让袁峰觉得如沐春风,倍感温暖。一股信任感油然而生。
他正准备继续和无云攀谈,耳边却突然传来了叮叮当当的锁链声。
袁峰转头,看到几个僧人疾驰而来,径直落在他身边,个个脸色冷若冰霜。
这些人完全无视了袁峰,只纷纷仰起头,注视着那梅花桩顶端的人。
“时辰到了。”为首的僧人掷地有声地说。
“不能再通融一下吗?”无云问,“我难得跟师弟多说几句话。”
“时辰到了。”那僧人无动于衷。
无云沉默了。片刻后,他微微叹气,再次跳了下来。
袁锋看到他走近那些僧人,抬起双手,瞬间两条粗重的锁链便狠狠扣住了他的手腕。
他十分惊讶,却看到那些人弯下腰,在无云脚上也挂了镣铐。其余的铁锁被悉数绕在他身上,缠了一圈又一圈。
袁锋看着那些细密的铁链,只觉得眼花缭乱。这东西就像忽然降临的阴霾,一下子驱散了和煦的阳光。
原本万里无云,此刻变成了万里乌云。
无云被他们锁住之后,还动了动手腕。见无法挣脱后,便不再挣扎。
他回头对袁峰招呼了一声。
“告辞了。”
言毕,他转过身,跟着那些人离开了。
袁峰记得他离去前的眼神,那种平和淡泊与身上的重重枷锁形成鲜明对比。那些僧人走的很快,无云负重前行,显然很吃力。
他试图跟上面前的那些人,无奈锁链太沉重,他一步一晃,跌跌撞撞。
“今日的饭食可有我爱吃的吗?”袁峰隐约听到无云在问,“我还想喝些杂粮粥……”
那些僧人冷漠如斯,无人回答他。
袁峰觉得这些人也太苛待无云了。他没有离开,一直在后面盯着他们看。
然而就在无云已经走远时,又忽然转过头,对袁峰一笑。
他长得实在太好看了,把袁峰看得一时有点脸红。
他愣愣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习武场的守备僧看了看袁锋,又看了看那些人,不由得叹了口气。
“小师弟,你胆子不小。方才他手无枷锁,你却敢与他攀谈。”
“这有何不敢?”袁峰觉得奇怪,“他……他还会打我不成?”
“何止打你啊。”守备僧阴森地看着他,“还会杀了你啊。”
“胡说八道!”袁峰毛了,“师兄是个好人!”
“谁是好人,无云也不是。”守备僧无奈道,“你这真是许久未回少林了。”
“嗯?这话什么意思?”
“他脑袋有问题。疯得厉害。”那僧人指了指自己的头,“寺里不得不锁着他。方丈怕他闹事,命人关他在地牢,日日诵读般若波罗蜜心经,以除心魔。”
“地牢?他是个囚犯?”袁峰难以置信,“那刚刚的算什么……放风吗?”
“应当是。”守备僧回答,“每日固定时辰,会放他出来,略作休息。”
袁峰问言,喉咙一紧。
远方的僧人已经看不见了,周围安安静静,好像那个人从未出现过。
“师兄犯了什么错?”袁峰忽然问。
“我不当说,此乃口舌之业。”守备僧行礼道,“你留在此间,日后自然知晓。”
他朝袁峰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
袁峰象征性地道了声谢,一脸怅然若失。片刻后,他脚步虚浮地回了少林。
去把钟敲了吧。袁峰想。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
袁峰刚回寺,脚还没落地,就冷不防被一道洪亮的钟磬声吓了一跳。
他正魂不守舍地踏入院内,浑浑噩噩地想着刚发生的事,这一下可把他吓得不轻。
袁峰下意识地觉得,是有人先于他完成了日常。
也罢,毕竟这么多人,只有这一口钟,既然我来得晚了,我就等一会吧。
他继续朝着钟楼方向走。
说来也奇怪,钟声一响,他脑子里的杂念就全都消失了,整个人竟变得清醒起来。
眼见着穿过长廊,再拐一个弯就是钟楼了。袁峰甩了甩头,精神抖擞地快步走着,顺便等那个人敲完。
午后的天空颇为晴朗,天上漂浮着许多流动的云朵。袁峰从流云的影子里走出来,一抬头就看到了那个站在钟楼前的白衣人。
那人双手按住粗重的钟杵,正在专心致志地撞钟。
袁峰脚步一停,留在了原地。
他相信自己没有看错,这白衣人——就是在洛阳深巷口救了自己的那个天策。
这一次他的狼狗不在身边,偌大的钟楼旁,只有他一个人心无旁骛地撞着。他的动作缓慢有力,一下一下,一共撞了三下。
钟声绕梁三尺,余音未消。
三下之后,白衣天策放开了钟杵,面对着大钟,将双手合十,闭上眼像是在冥想。
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有点虔诚。
袁峰看着他,莫名觉得这个人有很深的佛性,那种看透了红尘却又选择在红尘中行走的气息,是其他人模仿不来的。
不知道他都经历了什么,才会年纪轻轻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袁峰没有动,仍旧看着钟楼前的白衣人,停在原地。
白衣人慢慢睁开眼睛,放下了双手。
袁峰打量着他,发觉他站立的姿势似乎不太对劲,虽然又高又挺拔,双手也随意垂着,但还是觉得很别扭,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反正看着……有点……像个傀儡……
白衣人突然一动,朝着他转过了身。
袁峰被吓了一跳,马上停止了胡思乱想,接着他就发现白衣人并没有看他。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的亭台楼阁上,好像袁峰并不存在。
就像是各自身处于两个不同之地。自己看得到他,他看不到自己。
袁峰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他晃晃脑子,驱赶掉这种想法。
然而就算他再怎么盯着白衣人看,对方也看都不看他一眼。
白衣人望着远处的楼阁,过了片刻,忽然慢慢挪动脚步,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他没有表情,没有言语。跟袁峰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这回袁峰怒了,他莫名其妙地觉得非常不爽。你真拿老子当透明人啊!开玩笑也没有这么开的!
俗话说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袁峰一个猛回身,抬手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臂。
手掌触碰之下,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那人手臂上结实的肌肉。
白衣人停了下来,却没回头。
他平静地站着,一言不发。
袁峰知道,这个人的实力高深莫测。他如果动真格,那自己就是十个脑袋也不够他削的。
但此时若不先发制人,恐怕下回再见他就没这么巧合了。
“上次多谢你救了我,常言道做好事要留名,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日后我也好报答。”袁峰问。
白衣人依旧不说话。
他就那么站在那里,像门口的石狮子一样又冷又硬。
“这位军爷,这么做没意思吧,”袁峰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火,“不愿意报名没关系,至少说句话啊!尊重下别人可以吗!”
白衣人依然沉默着。突然他肩膀一甩,把手臂从袁峰手中抽了回去。
紧接着他就转过身,直接对上了袁峰的脸。
他的双眼漆黑幽暗,瞳孔中倒影出了袁峰的身影,如无波水墨一般死气沉沉。
袁峰看着他的眼睛,突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因为在那人的眼中成像的,根本就不是自己,而是两具森森白骨。
袁峰被吓得倒退了两步,这下反而不敢说话了。
白衣人看了他一眼,转过头离开了,连一丝停顿也无。
袁峰没再追赶,只是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
他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那是佛家所说的一种修持法——
——名白骨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