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正是端午佳节。
贾母清晨便起了，兴致盎然，召集园中诸人。一时，角门内外，艾叶菖蒲高挂，风中递来丝丝缕缕的粽叶清香。然天公偏生不作美，午后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将那满心期盼的龙舟竞渡，浇得透心凉。
众人没奈何，只得散了原先的局，转而在大观园敞厅内围坐，摆下酒令。
宝钗温婉，出的令是“花名配诗词”，最是风雅。
传了几轮，到了湘云。她伸手在签筒里一搅，抽出一支，上头清清楚楚镌着两个字：海棠。
“哟，是海棠！”宝玉最是热心，抢着拍手笑道，“这可真是巧了！前儿咱们不才说起那‘海棠春睡’的典故？云丫头快对，定要石破天惊才好。”
湘云正欲启唇，脑中忽有一道声音炸开，急忙忙催促：
【宿主！海棠花语乃是相思！天赐的良机，还不赶紧借题发挥！快看林黛玉！】
湘云心头一跳，目光往黛玉那处寻去。只见黛玉只低头拨弄手中那根莲花签，指尖莹白，心绪却不知飘向何方，浑然不觉周遭热闹。
这般神态，倒让湘云心底那点火热稍稍退了。她定了定神，念道：“我说：‘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话音一落，又忍不住拿眼角余光去瞟黛玉。
这一回，黛玉终是抬起了眼。她那双含情目波光一转，望向湘云，唇瓣轻启，接得缓缓：“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二人目光恰在空中相逢，电光石火，又都各自移开，一个望向窗外雨丝，一个低头去看自己的裙摆。
【啧，啧，啧。】脑中那声音又响，带着一股子酸溜溜的评判，【这眉来眼去的官司，简直没眼看。】
不多时，酒令又轮转，正到了黛玉。她伸手取签，是“梨花”。
探春在一旁打趣，笑道：“‘梨花带雨’，这倒是与林姐姐的景致恰恰相配。”
黛玉闻言，勾起笑意，却不答探春的话。她只将那签子在指间轻轻一捻，目光淡淡地掠过湘云，而后才悠悠念道：“‘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别字都罢了，偏生那一个“月”字，湘云心头猛地一震，那夜“共赏月下妆”的情景倏然回到眼前，耳根一层薄红。
【她在点你！她就是在点你！我的宿主，你莫非是块木头不成？】
众人正猜拳行令，笑语喧哗，外头的雨势竟渐渐收了。惜春年纪小，最是坐不住，便提议道：“雨也停了，咱们不如去藕香榭瞧瞧雨后新荷，岂不更有意趣？”
众人皆道是好，遂移步藕香榭。
雨后荷塘，果然别有洞天。碧绿的荷盖上，水珠滚来滚去，晶莹剔透。风过处，满塘清香扑鼻，沁人心脾。
也不知怎地，众人说说笑笑走在前头，独独将湘云与黛玉落在了最后。
四下无人，湘云反倒有些局促，没话找话地开口：“方才那句梨花诗，实在应景。”
黛玉闻言，脚步一缓，侧过脸来，眼底含笑：“哦？何处应景？此地是荷塘，又非梨花院落。”
【她在给你台阶！快说，快说因为有她，处处皆是景！】
湘云被她这样一看，心跳加速，鼓足了平生最大的勇气，直言道：“有林姐姐在的地方，看什么都应景。”
黛玉脚步顿住，回眸定定看她，半晌，才轻笑出声：“云儿今日这张嘴，倒是越发伶俐了。”
两人并肩缓行，渐渐与前头的人群拉开了距离。
【警报！警报！二人独处！宿主，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湘云一颗心怦怦直跳，正待要说些什么，却听身旁的黛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声音幽幽的，似有无限心事：“罢了，左右是瞒不住了。”
“什么？”湘云一怔。
黛玉停步转身，一双眼睛清亮如洗，直直望进她的眼底：“云儿，我有件事，须得告诉你。”
【等等，情况有变！她要抢先告白了？宿主，先下手为强啊！】
“我也有事要说！”湘云脱口而出。
“你先听我说完。”黛玉却截住了她的话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郑重，“其实我……我也有一个系统。”
空气，刹那间冷冻了。
湘云：“？？？”
【什么？！她也有系统？！这怎么可能！】
湘云正震惊得无以复加，忽听得另一个声音响起，这回，并非在她脑中，而是真真切切地回响在空气里：
【可算是能说话了！憋死本系统了！我的小主人哎，你知不知道，看你们俩在这儿演那才子佳人的酸戏，我简直要吐了！】
这声音娇俏清脆，明明白白是个女声。
湘云的系统当场就炸了：【卧槽！真有同行！姐妹，你也是来助攻的？】
【可不是嘛！】黛玉的系统立刻应道，声调里满是无奈，【我们家这位，心里想得百转千回，嘴上偏偏一个字不肯露。昨儿夜里写了一宿的诗，翻来覆去都是什么‘云想衣裳花想容’，肉麻死了！】
“住口！”黛玉一张脸烧得滚烫，那红晕从面颊直漫到耳朵。
湘云已是彻底呆住，指着她：“林姐姐，你……你也……”
【别发愣了！】湘云的系统激动万分，【原来是同道中人！姐妹，咱们联手，如何？】
【正有此意！】黛玉的系统立刻响应，【我这就把她的诗念出来给这位听听，】
“你敢！”黛玉又羞又气。
【“朝朝暮暮复年年，云影天光共月圆。若得一心人相伴，不羡鸳鸯不羡仙。”】
黛玉的系统一口气念完，还得意洋洋地加了评注：【听听，听听！写得多直白！‘云影天光’，这不是明晃晃地把人家名字嵌进去了吗？】
湘云如遭雷击，怔在原地。
【还愣着作甚！】她的系统恨铁不成钢地咆哮，【人家诗都写到这份上了，你还不赶紧的！】
“我……我也写了……”湘云讷讷道。
黛玉猛地抬起头来。
【哦？快念来听听！】两个系统异口同声，默契十足。
湘云一张脸涨得通红，嗫嚅半晌，方才念道：“……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
【这是抄的！】湘云的系统无情拆台。
“闭嘴！”湘云羞愤欲死，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黛玉却“扑哧”一声笑了，眉眼弯弯，先前那点羞恼荡然无存，只余下满眼的温柔：“虽是借来的句子，倒也贴切。”
雨后初霁，荷香芬芳。两人隔着三尺距离，相视而立，一时竟都无言。
【还等什么！】
【都到这份上了！】
两个系统在空中同时咆哮。
“那个……”
“其实……”
又是异口同声。
这一回，黛玉却没再谦让。她向前迈了一步，纤细修长的手指探出，一把抓住了湘云的手腕：“云儿，昨夜那句‘共赏月下妆’，可是真心？”
湘云只觉被她握住，肌肤滚烫，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用力点头：“自然是真心！林姐姐，我……”
“我也是。”黛玉打断她，眼中水光潋滟，“从很久之前，便是了。”
【成了！！！】两个系统同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恰在此刻，积云洞开，天际竟现出一道七彩华带，横贯东西，瑰丽无方。
雨后斜阳，遍洒于碧叶之上，将那满池的荷花荷叶，连同塘边俏立的两个人影儿，都浸在一片暖融融的光里。
“快瞧！你们快瞧！”远处传来探春的呼喊，“竟是出了虹了！这样大，这样齐全的虹！”
众人闻声，皆仰首望去，俱被这天地奇景所动，一时间忘了言语，只余赞叹。
黛玉的手腕微微一动，便要放开湘云。湘云反倒握得更紧，十指相扣，语声娇憨：“管他们作甚。”
【然也！莫管他们！】
【正是！此等良辰，岂容错过！】
二人心底的玄音一唱一和，交相聒噪，真真搅得人心神不宁。
“可有法子叫它们静一静？”湘云的眉尖蹙起，望向黛玉，眼波里满是无可奈何的笑意。
黛玉亦笑：“我也正要问你呢。”
【吾等之言，句句可闻！】
【过河拆桥，莫过于此！】
那两个玄音竟还带了委屈。
“倒也不是全无法子。”黛玉忽然启唇。
“什么法子？”湘云好奇地凑近了些。
只见黛玉缓缓踮起足，在湘云耳畔，吐气如兰：“云妹妹可知，这心底的玄音，最怕的是什么？”
湘云尚在思量这句没头没脑的问话，只觉脸颊上一阵温软，带着清甜的芬芳，一触即分。
霎时，万籁俱寂。
不止是周遭的喧哗，连脑中那喋喋不休的玄音也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个天机造物的系统，竟同时停摆了。
湘云呆呆立着，抬手抚上适才被印过的地方，还在发烫，直烫到心底去。
她怔怔地问：“这……这便是法子？”
黛玉已然退后一步，恢复了素日的清冷矜持，唯有那小巧的耳垂，透出薄薄一层胭脂色。“嗯，”她应道，“总能叫它们消停片刻。”
【我我我……】湘云心底的玄音终于重启，却是结结巴巴，语不成句，【此……此事……何其速也！】
【主人，主人！】黛玉那边的玄音更是方寸大乱，【清誉！姑娘家的清誉何在！】
“云妹妹，林姐姐！”探春爽朗的呼唤由远及近，打断了这风情，“你们怎还在此处盘桓？老太太已摆了晚膳，正等着我们呢。”
两人闻言，这才如梦方醒，慌忙松开了手。
“这就来了。”黛玉伸手掠了掠鬓边的碎发，理了理衣裙，转瞬间便又是那个云淡风轻的侯府探花林家姑娘。
湘云却还有些恍惚，只机械地跟在她身后，脚下深一脚浅一脚，也不知踩的是青石还是浮云。
【宿主！我的好宿主！你倒是言语一声！林姑娘都这般主动了，你倒成了锯嘴的葫芦不成？】
又行了数步，湘云忽然抢上前去，一把拉住黛玉的衣袖。
“林姐姐。”
黛玉停步回首，眸光流转：“嗯？”
“明日……明日还能往潇湘馆去，同姐姐一道吃酒么？”湘云问得急忙忙，一双眼亮晶晶地，满是期盼。
黛玉忽而展颜一笑，这一笑，连天边的晚霞都失了颜色。
“自然使得。只是……”
“只是什么？”
“再不可学那负心之人，一走了之了。”
话音未落，她便巧然挣开湘云的手，广袖一拂，快步追上探春去了。
湘云独自站在原地，望着她那纤秀的背影消失在翠竹小径的尽头，半晌，忽然低头笑了，藏也藏不住。
【恭喜宿主，终偿所愿！】
【贺喜主人，茅塞顿开！】
两道玄音竟异口同声地响起贺词。
“多谢了，”湘云在心中默应，“往后，可能言语简练些？”
【断断不可！】
【我等天命在身，正是要……】
湘云笑着摇了摇头，不再理会，提裙快步跟了上去。
夕阳沉落，虹销雨霁。
潇湘馆的竹，在晚风中摇曳。那只惯会饶舌的鹦哥儿不知何时又飞了回来，停在最高的竹枝上，扯着嗓子高叫：“天作之合哟！天作之合哟！”
这一回，竟无人去驳它了。
晚膳席上，贾母见湘云与黛玉并肩而坐，一个眉眼含笑，一个神色温柔。
“今儿是端阳佳节，最是人月两团圆的好日子。”老太太举起杯，“来，孩子们，都随我饮了此杯。”
众人纷纷举杯，杯盏轻碰。
湘云与黛玉目光交汇，一个眼神，已胜过千言万语。
宝玉忽然指着窗外，嚷道：“你们瞧，月亮上来了。”
众人望去，果然一轮皎洁的明月已拨开云雾，洒满遍地。
“今夜月色，真是极好。”黛玉轻声叹道。
湘云握紧了手中的酒杯，只柔柔地看着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