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
史湘云足下踏着这满径清辉,独往潇湘馆来。
夜风过处,竿竿翠竹摇曳不定,鼻端先是袭来一阵晚凉花草的净气,随即又辨出一缕极清淡的墨晕,这便是潇湘馆独有的气息了。
只是她心头,不知被什么东西撞着,乱跳不止。
好个林黛玉!好个“颦颦”!
白日里那石破天惊的一幕,此刻回想,心旌依旧摇荡。黛玉和宝姐姐随口立下的“倒拔垂杨柳”的赌约,把个园子里上上下下都勾了去。临了,竟在众人面前,真个把那棵老树连根拔起,成就了一番奇谈。
这一环套一环,一步紧一步,真真儿运筹帷幄。
她耳边又响起黛玉那句话:“我叫紫鹃,把那树根悄悄锯了。”
这般模样的林黛玉,比起那终日蹙眉垂泪的样子,竟有趣千百倍,也……动人千百倍。
她史湘云素来只敬英雄豪杰。今日的林黛玉,虽无金戈铁马,这份胆气,这份智计,这份搅动风云、视俗礼如无物的魄力,又何尝没有英雄气概?
“我倒要瞧瞧,你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湘云心里暗道,脚下不觉快了数分。
刚进院门,便见正房里灯火通明。一方窗纸上,清清秀秀映出个袅娜的人影,端坐不动,显是专为等她。
紫鹃早已迎了出来,敛身万福,口内笑道:“云姑娘来了,我们姑娘候您多时了。”说着,亲手为她打起湘妃竹帘。
湘云一步踏入,便有一股暖香兜头扑来。那香气古怪,非花非木,甜中带涩,闻之竟教人无端生出几分醺意。
抬眼看时,房中只点了一盏琉璃灯,一团光晕,融融洽洽。灯下设着一张小几,几上两只白玉杯,一柄梨花白的小酒壶,配着几样极精致的菜:一碟盐渍笋尖,一碟蜜饯梅花,一碟松仁鹅油卷,另有一碗……冰镇的胭脂鹅脯。
却见黛玉早已卸了日间那套妆束,单着一件藕荷色水云纱的寝衣,一头青丝如墨,只松松挽着,余者尽数披散于背后,直垂到腰际。她脸上未搽分毫脂粉,恰是方才出浴,面颊上犹带着一团蒸腾的霞晕,竟比白日里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慵懒风情。
她见湘云进来,人却不动,只将一双似蹙非蹙的眉眼抬起,漾开一星笑意。
“坐罢。我还当你怕了,不敢来了呢。”
寥寥一语,既是相邀,亦是激将。
湘云听了这话,心下那点浮躁反倒沉了下去。她整了整衣衫,举步上前,就在黛玉对面那张湘妃竹椅上坐了,一双清亮明眸望入黛玉眼中。
“姐姐既摆下这鸿门宴,我又岂能不来会一会你这西楚霸王?好歹不能堕了咱同为侯门孤女的威风。”
湘云亦不待让,伸手便去拎那桌上的酒壶,先为自己满满斟了一盅。那酒液澄明,幽香沁人,正是先前那股异香的源头。
“有何不敢?难道姐姐这潇湘馆,竟是龙潭虎穴不成?”言罢,湘云端起那白玉杯,一饮而尽。一股辛辣暖流夹着奇异的甘芳,倏忽间便从喉头窜入腹中。她赞道:“好酒!这便是姐姐说的‘合欢花酿’?”
“正是。”黛玉这才为自己也斟上半杯,慢悠悠送到唇边,饮了一口。“此酒性暖,最能安神解郁,宜于夜间清谈。”
“依我看,此酒非但不能安神,反是乱人心性的引子罢了。”湘云话锋一转,眸光灼灼,直入正题:“林姐姐,你也别藏着掖着了。费了这般天大的周章,究竟唱的是哪一出?若说是单为宝姐姐一盘棋,就设下这样惊天动地的局,这话拿去哄三岁孩子,怕是也哄不住的。”
黛玉闻言,面上不见半分恼意,反而低声笑了。
“人生在世,原就如戏一场。我兴之所至,偶一为之,也不失为雅趣。怎么,难道云妹妹不喜欢我今日这出新编的《潇湘拔柳》?”
她轻飘飘将话头丢回,另执起一双银箸,夹了一块胭脂鹅脯,稳稳送到湘云面前的汝窑小碟里。“尝尝这个。宝玉费了好大的劲才从厨房里讨来的,我特意给你留的。”
不愧是略一思忖便能作得《杏帘在望》的探花千金,又是这般。三言两语,便要将天大的事化为风月闲谈。
湘云垂眸,看那碟中鹅脯,新鲜嫩滑,在灯下泛着一层润润的红光。她伸箸夹起,却不入口,只悬在半空。
“戏,自然是好戏。”湘云一字一句缓缓道,“看得我这台下看客,是时而提心,时而吊胆,时而又拍案叫绝。谁知看到末了,才恍然明白,自己从头至尾,竟也是那戏中之人。只是……我有一事不明,”她猛然抬眼,“姐姐这出戏,究竟是演给满园子的人,作个眼前的热闹?还是……单单只演给我史湘云看?”
一语问出,满室寂然,唯闻窗外竹影摇曳,沙沙作响。
要说此时,正是月衔西山,风过疏竹之际。潇湘馆内,烛影摇红,一室静谧。
黛玉那持杯之手,就这么凝在了半空,长睫垂下,将那秋波里蓄着的万千丘壑尽数遮了去。
也不知过了几时,只闻她幽幽一叹,那声音比窗外溶溶月色,还要清冷三分。
“好个云丫头,这话问得实在是个痴话。我唱我的《西厢》,你听你的《牡丹亭》,他看他的《桃花扇》,台上台下,本就是两处风光。你心里听着是为你唱的,那便为你是了。你心里听着是与你无干的,那便不是。这其中滋味,是苦是甜,是真是幻,不过是看客自家的揣度,又与我,有何相干?”
好一番说辞,不愧是六七岁便读完了《四书》的才女,言辞之间,真正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入。
湘云心头那股憨直的劲儿,倒被这话兜底儿给激了上来。她也不言语,只将方才夹的那块鹅肉送入口中,细细地品,慢慢地嚼。咸、香、鲜、润,诸般滋味在舌尖上轮番绽开。这滋味,何其像今日园中那场风波,又何其像眼前这颗人心,层层叠叠。
待将那鹅掌咽下,湘云把银箸往桌上轻轻一搁。
“姐姐这话,果然是字字珠玑,滴水不漏。”湘云说着,又自顾自斟满一杯酒,眸光里平添了几分英气,“也罢,既然是全凭看客自家的心,那我这看客,今日偏要看到底,问个明白。”
她举杯,遥遥向黛玉一敬。
“林姐姐,你我姐妹一场,也算难得的缘分。今夜在此,咱们不妨做个痴人,说些痴话。不谈诗词,不论文墨,只谈二字:真心。”
黛玉抬眸,水波微兴。
“真心?”
“正是,真心。”湘云点头,字字清晰,“我先敬姐姐一杯。饮尽此杯,我问姐姐一句话,姐姐须拿真心话来答。而后姐姐再问我,我也拿真心话来回。倘谁说了谎,便自罚三杯。姐姐敢是不敢?”
这哪里是喝酒,分明是引火烧身,玉石俱焚。湘云这般赤诚肝胆,坦荡无遮,恰是黛玉那满腹机心巧思最难抵挡的兵刃。
黛玉望着眼前这女子,双颊略红,一双眼眸却亮得很。
这感觉,恰如一个精于棋道的国手,穷尽一生心血布下玲珑棋局,却遇上个压根不按棋理出牌的对手。对方一上来,竟是要掀了这棋盘,说你我只比一比内力,看谁更深厚。
“好。”许久,黛玉终是从唇间,清清浅浅吐出一个字。
她端起酒杯,与湘云的杯盏在空中轻轻一碰,一声“叮”的脆响。
二人皆一饮而尽。
“我先问。”湘云放下酒杯,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问:“姐姐你总说自己身子骨弱,是多愁多病身。可今日又是挖土,又是拽绳,我瞧你那面色,倒比往日还要红润些。你且告诉我,你那病,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此问,可谓诛心。
黛玉的病,是她在荣国府立身的根基,是老太太疼她、众人怜她的缘由,更是她那份孤高自许、凌于世俗之上的资本。如今,却被湘云这般不留情面,生生撕开来问。
烛光下,黛玉的脸,霎时失了血色,竟比那窗纸还白上几分。她抿着唇,一言不发。
湘云亦不催促,只静静看她。那眼神澄澈坦荡,并无半分恶意,只是纯粹的好奇,像个学堂里,缠着老师,非要弄明白风从何处来、雨往何处去的孩子。
“罚酒。”良久,黛玉终是从齿缝里,迸出这两个字。
话音未落,她已抓过酒壶,定定给自己满满斟了三杯。一杯,两杯,三杯,皆是仰头饮尽。那动作全然失了往日的娴雅,酒液从唇角溢出,没入衣襟深处,留下一道暧昧的水痕。
湘云的心,没来由地紧了一下。她竟未料到,黛玉宁肯受罚,也不愿答。
潇湘馆的窗前竹影,被一盏孤灯剪得支离破碎,又被风拂得摇曳不定,恰如人心。
酒过三巡,那合欢花酿的后劲儿,终究是上来了。
“这下,可该我了。”
黛玉搁下酒杯,金镶玉的杯底磕在紫檀小几上,竟带出几分金石之声。她那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此刻酒意浸染,漫开一层潋滟水光,看人时,却又比先前更清、更利。
“你心知肚明,今日这局是我布的,这口舌是我挑的,这没趣儿是我寻的。既是什么都知道,又为何偏要踏进我这潇湘馆的门来?你就不气?不恼?”
一字一句,问得也是不留半点转圜余地。
湘云听了,先是怔住,眼波微微一滞,随即却“噗嗤”笑出声来,初时是忍着,后来索性仰头大笑,清亮爽快,在这静夜里,倒把几分酒意都笑散了。
“气!如何不气?恼!又如何不恼?”她笑声顿收,话锋陡转,直视着黛玉,那明亮的眼眸里,沉淀着温柔。
“我恼得真想立时三刻飞奔过来,也不管什么体面不体面,就揪着你的领子问个明白。”
她说着,自己倒先摇了摇头,浑似在笑自己的痴傻。
“可是……比起恼你,我心里头却另有一件更要紧的事。我就是好奇。我实在想亲眼见见,能设下这般奇巧局的林姐姐,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我想探探,你那颗比旁人多一窍的心里,究竟藏了些什么山川丘壑?又压着多少风霜雨雪?”
言至此,她话音稍歇,端起面前的酒盏,迎着那跳荡的烛火,看那酒浆在杯中流转回旋。
“比起恼你,我更怕……错过了这出好戏。”
黛玉定定看着她,那双素日里总笼着轻愁的眸子,此刻却泄露出万般情愫,似惊,似叹,尚有几分猝不及防的慌张。
她素善于冷言冷语,拿言语作刀剑,伤人伤己,何曾被人这般赤诚地剖白过心迹?
同为侯府千金,这史家妹妹,当真是个憨的,还是个绝顶聪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