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香珠

翌日清晨,薛蟠揉着发胀发痛的脑袋,从床上爬起来。

得知自己昨天酒后发癫,推了香菱,还说了许多下流话让母亲和妹妹听到了,他倒有些不好意思。

对香菱道:“你在屋里歇一天,让臻儿照顾你,想吃什么想喝什么都说,要身上还不舒服,就请个大夫。”

说着,穿了衣服,去了薛姨妈的屋。

昨儿宝钗没回蘅芜苑,此时正和薛姨妈吃早饭。

薛蟠挠着头,讪讪笑道:“我也坐下吃饭?”

薛姨妈没好气道:“混账种子,还不坐下嘛?同喜!添副碗筷来!”

同喜取了碗筷,给薛蟠盛了一碗清粥。

薛姨妈嘱咐道:“你昨天醉成那样,今天吃清淡点,这阵子也别往外头跑了,好生养几天身体。”

薛蟠听着就不乐意了,道:“我是个男人!整天把我圈在家里做什么?”

宝钗看不过眼,道:“你就听妈的吧。”

薛姨妈嗔道:“你妹妹说的对,我还想问你呢,平日几次三番交待你,让人出去不要多喝酒,你为什么不听?昨天醉的都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幸好没有惹出祸来,不然怎么办呢?”

薛蟠反驳道:“那是贾宝玉和冯紫英两个,联起手来耍戏我呢!让那些小幺玩命灌我!”

薛姨妈听了昨天宝钗一句话,立刻拿出来活学活用,道:“人家为什么只耍戏你,不耍戏别人?可见你也有问题。”

薛蟠瞪着两个铜铃大的眼睛,道:“你们非是不信!我给你们把话说明白点,那贾宝玉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后咱们都离他远远的!尤其是妹妹你,可不要被他骗了去!”

宝钗听他话里有话,诧异道:“昨天席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这么火大?”

薛蟠夹了一大筷子的凉拌牛肉,一边嚼着,一边咕咕囔囔道:“没说什么。”

他不想把那些话说出来,伤了自家妹妹的脸。

宝钗道:“必然是说什么了。”

薛姨妈道:“一家子人,有什么遮着藏着的。”

薛蟠拧着眉头道:“总之不是什么好话,我也想法子堵回去了,没让他欺负到咱们头上来!”

他一句“欺负”,薛姨妈更悬心了。

她看了一眼宝钗,道:“你倒说罢,你不说,我问跟着的小厮,也是一样的。”

“罢罢罢,”薛蟠烦恼道:“我说了,妈你别上火,妹妹你也别生气,听过就当耳旁风了。”

薛姨妈和宝钗点点头。

薛蟠道:“他搁那儿行酒令,什么女儿悲啊愁啊喜啊乐啊的,要说四句词。”

宝钗一怔,道:“他怎么说的?”

薛蟠道:“他原话唧唧歪歪的,我也记不清,大概意思是:女儿悲,年纪大了嫁不出去;女儿愁,后悔找个有钱的丈夫;女儿喜,早上化妆觉得自己还挺美;女儿乐,穿着春天的薄衣服搁那儿荡秋千。”

“我听了第一句,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妈昨儿还教我请他,你瞧他那混蛋样儿!”

薛姨妈好笑道:“你太多心了,酒席上随口几句话,又没指名道姓,你就往你妹妹身上乱攀扯。”

薛蟠道:“反正我最不爱跟他们这些不说人话说鸟语的人来往,满口人听不懂的话,我就只当是骂我。”

薛姨妈笑道:“你多念几本书,也骂别人去。”

薛蟠道:“罢呦,让我读书,还不如要了我的命!”说着,吃完饭,把嘴一抹,起身去了。

薛姨妈见女儿怔怔的,半晌不说话,道:“你怎么了?难道真因你哥几句话入了心?宝玉那孩子素来对你不错,不至于的。”

宝钗生怕惹母亲忧虑,强笑道:“我知道,我都没听我哥在说什么,刚才在想别的事。”

宝钗出来,让人细细问了昨天跟着的小厮,沉下心,回到房中。

莺儿帮她梳起头发,见宝钗坐在妆台前,一动不动,她纳闷道:“姑娘怎么不上妆?”

宝钗道:“今天不用。”

莺儿不解何故,想了想,道:“姑娘肌肤雪白,不上妆也好看,那只涂些口脂吧。”

宝钗道:“更不用了。”

他昨儿在席上说的几句词,是对着她哥哥说的,她没法开口反驳,只能用行动抵制。

他第三句不是说,“对镜晨妆颜色美”吗?

她今天就不上妆,眉也不画,唇也不点,素面朝天,自然就不是他那四句词中的人了。

宝钗梳好头发,去王夫人处请了安,坐了一时,忖度好时间,又来贾母处请安陪坐。

恰好宝玉在贾母处坐着,看到宝钗,倒惊了一惊,她忽然不上妆,他还以为府里来了个陌生女子。

再定睛一看,方认出是宝钗。

宝钗似没看见宝玉一样,目不斜视的坐在旁边椅上,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袖子往下一滑,露出左腕上笼着的一串香珠。

一阵甜润的香气朝着宝玉侵袭而来。

这味道很怪,香中带着一缕辛辣,教人闻了还想闻。

他翕动鼻翼,下意识的顺着香气看过去,看到宝钗腕上那串鲜艳夺目的红麝香珠串。

原来是这玩意儿。

真奇了,昨儿他收到的怎么没有这么香?

宝玉笑道:“宝姐姐,我瞧瞧你的那香串子?”

宝钗听着,便要往下褪,褪了半日,那香珠串卡在她胳膊上转来转去,就是褪不下来。

那股子辛辣的香气愈发霸道了。

宝玉额角一下下跳动,好像被什么东西牵引鼓噪着神智一般,眼神由不得往那香珠串看去。

因此,也留意到了被那香珠串笼着的一段雪白丰盈的胳膊。

心里不由羡慕。

黛玉总是穿的严严实实的,别说袒露这么一大段胳膊了,自己平时最多能瞧见的,就是她写字弹琴时的手腕。

她太吝啬了,生怕自己瞧一眼就吃了亏。

昨天,他把他的红麝香珠串给了她,她若能像宝钗这样笼到胳膊上,转一转,动一动,让自己饱饱眼福,或者再摸一摸就好了。

只可惜眼前的人不是黛玉,这截膀子也不是黛玉的膀子。

宝钗将来的夫婿大方,愿意让他瞧一瞧她的胳膊,自己却没有那么大方,是不能容忍黛玉胳膊被别的男子看了去的。

想到宝钗的夫婿,他忽然想起自己曾看过的两本黄书,《金瓶梅》和《玉妃媚史》,脑中一道灵光划过,此二书加起来不正是“金玉之事”?

《金瓶梅》一书中的吴月娘,她的形容是:“面如银盆,眼如杏子”。

而眼前宝钗,亦可以说是“脸若银盆,眼同水杏”。

《玉妃媚史》一书中的杨妃,她的形容是:“眉不描而黛,发不漆而黑,颊不脂而红,唇不涂而朱。”

而眼前宝钗,自不足以用“黛”“朱”二字形容,可以说是“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

那吴月娘的夫婿是奸诈贪婪的西门庆,杨妃的夫婿是自己的阿公和干儿子安禄山,皆非寻常之辈。

然吴月娘和杨妃对此,还能安之若素,处之泰然,这也算另一种厉害之处了。

想到吴月娘,宝玉难免心里犯起嘀咕来。

世人都说吴月娘贤惠大度,持重寡言,是妇德的标兵。

可吴月娘实际作为,和历史上真正被评为有“停机德”的妇人楷模——乐阳子妻恰恰相反。

乐阳子在路上捡到了一块金子,拿回家把它交给妻子,妻子说:“志者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况拾遗求利,以污其行乎!”坚决不肯收下金子,阳子惭愧,就把金子丢弃到野外了。

而吴月娘,在西门庆拐骗李瓶儿财物时,她还助纣为虐,帮着他出主意,说:“那箱笼东西,若从大门进来,教两边街坊看着不惹眼?必须如此如此:夜晚打墙上过来,方才隐秘些。”

吴月娘算什么德行标兵,可叹没有停机德吧!

杨妃亦是怪哉。

分明和自己阿公做出了不耻之事,却被白居易粉饰为,“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还因“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一句,使得她和李隆基之间,居然变成了千古传颂的爱情?

由此可见,世上之事皆真假难辨。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应假时假亦真。

他想着想着就入了神,不觉呆在那里了。

这人该不会是个银样镴枪头吧?

薛宝钗等了半天,也不见他有任何行动,根本不知神游到哪儿了,她不免又气恼又羞臊,把香串子解下来,往桌子上一甩,转身就要走。

才一抬头,就对上了倚在门畔,歪头看了半日好戏的林黛玉。

宝钗镇定下心神,知她来看笑话,自若道:“你站在风口做什么?你这身子,又禁不住风吹。”

她经不住风吹,还经不住雨淋呢。

黛玉肚子都快笑破了,道:“我原在屋里,听到外头有动静,就出来了,原是一只呆雁。”

宝钗道:“呆雁在哪儿?教我也瞧瞧。”

黛玉笑道:“我一出来,他忒一声就飞了。”

说着,将手上绢帕一甩,正磞在那头宝玉眼睛上,他不觉“哎呦”一声,吓了一跳,问道:“谁?”

说着,他已揭下绢帕,见是黛玉,不由就想把自己刚才那个大发现分享给她,只碍于宝钗在这儿……

他想着,再往四周一看,宝钗已经趁机出去了。

一、原著细节,宝玉(作者)对宝钗的贬意和恨意,藏在对她的相貌形容中。

“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

“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

[1]宝钗的相貌形容,全文只两处,中间隔了好几年,但两处笔墨一模一样,只颠倒了一下顺序,这么一个惜字如金的作者,居然用重复的文笔,有两个原因。

第一,他懒得在宝钗相貌上浪费笔墨;

第二,强调这四句话里面有文章。

而这四句话,确实有文章和深意。

[2]“脸若银盆,眼如水杏”,出自《金瓶梅》,里面吴月娘的形容是:“面如银盆,眼如杏子。”

作者搬运过来,还把“杏子”改成了“水杏”,因为有一个词语,叫“水性杨花”,骂女子的。

[3]“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出自《玉妃媚史》,里面杨妃形容是:“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

作者搬运时,因宝钗要避讳黛玉的“黛”,“朱”,在文学上降级了,改成了“翠”、“红”。

[4]这两本都是古代小黄.书,且书中的第一个字,加起来正好是“金玉”,这就是在宝玉(作者)眼里的“金玉”和“宝钗”,都不怎么正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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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香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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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贾敏有了随身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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