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至园中,袭人就先找过来了,笑道:“娘娘赏赐的端午节礼下来了,你快去看看吧。”
宝玉一阵好笑,今年也怪,还没到端午,节礼都先送来了。
他便回了怡红院,看了元妃赐给他的节礼:凤尾罗两端、芙蓉簟一领,还有两柄宫扇、两串香珠。
宝玉问道:“其他人也都是这些吗?”
袭人笑道:“你和宝姑娘的一样,老太太比你们多着一个玛瑙枕和一个香玉如意,老爷太太多了一个香玉如意,大奶奶二奶奶她们是两匹纱、两匹罗,还有香袋和锭子药。”
“至于府里四位姑娘,都有宫扇和香珠,林姑娘没有罗簟,却比你们多一个金纱枕,一个梅花帐。”
宝玉眉头一跳道:“这是什么缘故?我和林姑娘不一样,倒和宝姐姐一样了,该不会传错了吧?”
而且,还送的都是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芙蓉簟,是夏天用的凉席,凤尾罗,是做凉被用的,大夏天的,两人躺在凉席上,盖着凉被,让他不得不再度联想到两个成语。
巫山**,被翻红浪。
他和薛宝钗一样,黛玉却是单独的枕头和帐子,这是让她一个人睡去?
贾宝玉心里大不自在。
上次省亲,他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他这当贵妃的姐姐,怎么能把他和宝钗撺到一起呢。
真是乱点鸳鸯谱。
袭人笑道:“你又犯傻了,都是一份份写好签子的,怎么会传错?”
宝玉没听袭人说的话,犹凝神想着心里的事。
贵妃赐下的礼,黛玉必也清楚。
他要收了,她指不定会误会成什么样。
宝玉忙叫人去唤来紫鹃,嘱咐道:“把这些东西拿去你们姑娘,告诉她,爱什么尽管捡去。”
紫鹃答应着就去了。
黛玉看到宝玉那一堆和薛宝钗一模一样的礼品,心里更没好气,正打算让丫头拿回去,忽一转念,想到母亲。
在贵妃赐下节礼之后,母亲紧跟着送来节礼。
贵妃的节礼,宝玉、宝钗一样,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床上玩意儿,暗喻圆房;
母亲的节礼,宝玉、她的一样,充满了书香门第的气息,暗喻成婚。
而且,所有礼物都是针锋相对的。
所谓“如意”,是男女成婚前给长辈的礼物。
贵妃赐了一柄香玉如意给老太太,母亲就送了一柄檀木如意给老太太。
母亲明显是帮着她和贵妃打擂台。
家里这样支持自己,若她因为这种小事就自怨自怜,母亲又得说她不中用。
宝玉既然让她捡,她就捡,礼物捡没了,他也活该。
黛玉沉吟片刻,轻飘飘道:“把签子送回去,其它都留下。“
紫鹃目瞪口呆,道:“姑娘,芙蓉簟和凤尾罗就罢了,姑娘没有;宫扇也罢了,姑娘虽然有,但上面绘的山水花鸟不一样;不过这香串,都是一样的,姑娘既有了两串,怎么还要把宝二爷的昧下呢?”
黛玉哼道:“我换着戴不行吗?不然,我还可以手上戴两串,脚上戴两串。”
谁会嫌自家东西多。
雪雁捂嘴偷笑道:“这倒是个好办法,只是我们单把签子送回去,其他人该说,姑娘属貔貅的了。”
貔貅,是《山海经》中有名的只进不出的神兽。
黛玉忍俊不禁道:“好了,那把贵妃赐我的那个金纱枕送给他,我也枕不惯那玩意儿。”
“哎。”
紫鹃答应着,让丫头拿了枕头,去了怡红院。
一大堆东西,回来只剩下一个枕头和签子。
宝玉好笑道:“她是怎么说的?”
紫鹃笑道:“我们姑娘说,多谢宝二爷,把那么些好东西都给了她,其实她也得了的,但倘若不要,岂不辜负了宝二爷一片心意?所以从她得的礼物中,挑了最贵重也最喜欢的一件,这个金纱枕,作为还礼,教我送来给宝二爷。”
宝玉揉着额头直笑。
这种话,决不可能出于黛玉之口。
还最贵重,最喜欢?
八成她是最嫌弃这个枕头,才扔给了他。
想到枕头,宝玉立即想起了一件幼时的事。
当时两人还都是小孩子。
黛玉吃了饭就要午睡,他怕她积食,要闹她起来,她硬赖着不起,就要歪着,他便说,他也歪着。
黛玉轻哼道:“那你就歪着吧。”
然后,把被子和两个枕头故意都扯走了。
他见没有枕头,就抢她的枕头,她起先不肯给,他央求了好半天,她才把自己一个枕头给他。
他又要被子盖,她小心眼不肯给。
他赌气说,他是男孩子,身上火气重,不盖被子无所谓,只要有一个枕头就够了。
说不定她挑这个枕头给他的时候,就是想起了这件旧事,所以才借此怄他。
如今她躺芙蓉簟,盖凤尾罗,睡梅花帐子,却只丢给他一个枕头,这是要他晚上抱着枕头睡地板吗?
宝玉心里一阵好笑一阵好气,坐也坐不住,转身就去潇湘馆找黛玉。
黛玉听到他来,想到他午后那一番话,她脸上热热的,心也开始发慌,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宝玉一进来,就见黛玉坐在榻上,用团扇遮着下面半边脸,只露出两双黑白分明的水润清眸。
像刚出生懵懂单纯的小鹿一样。
他笑道:“偏了我的好东西了。”
黛玉听这话头,好像她占了他什么便宜似的。
“你的好东西,自然该偏了我了。”
所以,还有什么好东西,统统给她交出来。
宝玉笑道:“你说的对。”
他坐到旁边,轻声道:“我今儿出去,一直惦记着你,你今儿下午都做什么了?晚饭吃的什么?”
黛玉道:“你不用哄我,我都知道你的心了。”
宝玉笑道:“我什么心?”
黛玉道:“朝秦暮楚的心。”
宝玉一楞,想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她是在说薛宝钗,不禁咬牙道:“我的心,你分明清楚,还总说这些话,你是想气死我吗?或者要我起个誓……”
“你也犯不着气,更犯不着起誓,”
黛玉冷哼道:“我很清楚,你心里有妹妹,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给忘了。”
贾宝玉听了,一万分的无奈。
在他心里眼里,薛宝钗连林黛玉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林黛玉是天上明月,他心里的小仙女,薛宝钗是水渠里的污垢淤泥,山子石里的虫鼠蛇蚁。
他完全不明白,林黛玉为什么总喜欢拿自己跟薛宝钗相提并论。
她真看不出来,他对薛宝钗有多厌烦吗?
别人要说,他配不上林黛玉,他承认。
可就算没有林黛玉,他也不可能跟薛宝钗那个假面鬼、烦人精在一起。
他每每见了薛宝钗,就是一肚子火,还不得不迫于亲戚关系,跟她虚与委蛇。
谁承想,竟然能被黛玉误会?
宝玉立即否认道:“那是你多心,我绝不是你想的那样。”
黛玉怀疑道:“真的吗?那今儿下午的事,你为什么不肯解释一下呢?”
“我生怕那些事倒腾出来,污了你的耳朵,你倒会冤枉我,”
宝玉顿了顿,摇头叹道:“你知道我给薛大哥哥那个药方,是治什么病的吗?”
黛玉困惑道:“那不是你胡诌乱扯的吗?”
宝玉没脾气道:“胡诌乱扯也得有个出处,那是治那种病的。”
黛玉眨巴着眼睛,那种病到底是哪种病,她听不懂啊。
宝玉压低声音,悄悄道:“就是银样镴枪头。”
黛玉一怔。
“银样镴枪头”是《西厢记》里的词儿,说的是张生不中用,有好的资质,却没考取功名,获得成就。
可这怎么和人得的病扯上关系了?
黛玉道:“什么意思?”
宝玉道:“现在难跟你说,日后你自然明白。”
黛玉默了默,纳闷道:“难道你也有那种病?”
“乱猜测什么,”宝玉快被她气死了,咬牙道:“我的病在外头,没在里头。”
他是没考取功名,但身体却健健康康的。
黛玉看他急了,忙笑道:“算我说错了,不过,你说话云山雾罩的,怎么怪得了我呢?”
她消了对金玉的猜疑,高兴起来,道:“你今儿出去,遇上什么好玩的了?”
“哪里是玩,”宝玉道:“我又帮人私奔去了。”
想了想,叹道:“只不知,这次结果如何。”
黛玉嘴巴都惊得合不拢了,问道:“怎么回事?”
宝玉道:“今儿下午,赴冯家宴,在席上,除了我、冯紫英、薛大哥,还有一个小旦,名叫蒋玉菡,以及一个锦香院弹琵琶的歌女,名叫云儿。”
“行酒令时,我一眼就瞧出来了,那蒋玉菡和云儿情投意合。”
黛玉诧异道:“你怎么瞧出来的?”
这种要命的事,若是真的,别人怎么会让他看出来,该不会是他乱猜的吧?
宝玉笑道:“我是过来人,怎么瞧不出来?而且,谜语都藏到酒令里了,我又不是那大傻子。”
“前头云儿所唱之曲,‘昨宵幽期’、‘私定’、‘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无回话’皆是表明心志,后面饮了门杯,所说的酒底‘桃之夭夭’,即逃之夭夭。”
“她对在场的一个人说,决定要跟他逃了。”
“后头蒋玉菡出来见我,以王府消息为交换,求一藏身所在,可不正对应了云儿前言?”
“这两个人真是一对苦瓜瓤子,虽然一个是名优,一个是奇伶,但一个被忠顺王府逼着,一个沦落风尘,成了娼妓,比秦钟和智能儿还凄惨些。”
黛玉心中忧虑,道:“万一事情露了出去,得罪了忠顺王府,怎么办?”
宝玉压低声音道:“我给蒋玉菡和云儿提供的安身之所,就是昔日秦钟和智能儿准备私奔的去处,那里叫紫檀堡,是秦家的地盘。”
“我和冯紫英商量过了,先让他们在紫檀堡住两天,然后他安排人手车马,送他们离开京都。”
“一旦事情泄露,忠顺王查过来,我们就将紫檀堡这个地方供出来,他顺着查下去,必然会查到秦家头上,而秦家灭门之祸是北静王下的黑手。”
“忠顺王又和北静王一向不合,虽然他寻不到蒋玉菡,但抓住了北静王的把柄,我们悄悄送了他一个这么大的人情,他怎么还好意思找我们的不是?”
他这是一石三鸟之计。
第一:帮着蒋玉菡和云儿私奔;
第二:借着忠顺王的手,帮秦家翻案;
第三:打击北静王,使他只能和贾家站成一队。
黛玉叹道:“我不是担心别的,我是怕舅舅知道了,你要倒霉,何况,府里赵姨娘那头,净等着挑你的错,没事还找事呢。”
宝玉顿时不说话了,默然无声。
半日,道:“这也没办法,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黛玉好笑道:“你干了这么多没头没脑的事出来,还敢说自己是君子?”
宝玉笑道:“我是不好,不守礼法,帮人私奔,难道你就是个好的,背后没给我出主意?”
黛玉听了,瞪着他道:“你这该死的又胡说,仔细我告诉去。”
宝玉一点儿不怵,笑问道:“我给你带的桃花糕,你吃了没有?”
黛玉道:“太甜了。”
宝玉笑道:“你居然怕甜?难道这就是属性相克?”浑身散发着甜味儿的人怕甜。
黛玉红了脸,道:“你闭嘴吧。”
一、原著中,蒋玉菡与云儿是一对。
这两个人是一对,但最后必定也没成,大约云儿死后,蒋玉菡就出家了,丢下了袭人。
考证如下。
[1]文中,一些配角男性都有官配,秦钟的官配是智能儿,柳湘莲的官配是尤三姐,贾蔷的官配是龄官,蒋玉菡也定有一个官配,这个人,便是云儿。
[2]开篇第二回,贾雨村的话:“甚至为奇优,为名娼,亦断不至为走卒健仆,甘遭庸夫驱制。”其中,奇优指的是蒋玉菡,名娼指的是妓女云儿。
[3]堪羡优伶有福:优是唱曲的,伶是弹琵琶的,正好,一个是蒋玉菡,一个是云儿。
[4]云儿的曲子:“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蘼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以及云儿的令,“桃之夭夭”,都是要跟人私奔,私奔总得有个对象,只能是席上的一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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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打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