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趁贾母上院在摆戏酒,一干丫头都围去看热闹了,她从篓子里拿出一个络子,出了门,往那人烟稀少僻静处而去。
到了后院的东西穿廊处,莺儿手里拿着一个同样的络子,已经等了她许久。
两个人交换了各自手中络子,急匆匆的散开了。
袭人一边往回走,一边想着薛家的事。
她其实不是很明白,宝姑娘为何这样着急,催着莺儿过来找她,就为了给他们贾家还席。
都是一家人,还不还席,有什么重要的。
但既然宝钗头一次开口,她少不得帮她这个忙,往促成之后,自己的好处肯定少不了。
她想着,回到了屋里,琢磨晚上该怎么说,才能既把自己摘干净,又能使宝玉应下宝钗这一席。
及至晚上,宝玉回了屋,袭人笑盈盈的凑过去,帮他脱了外袍,搭在架子上,不经意的感叹道:“今儿老太太给宝姑娘过生日,明儿宝姑娘一定要还席的。”
宝玉坐在桌前,揉着眉心,烦躁道:“她还不还席,跟我有什么相干。”
袭人听他这话,竟有厌烦薛宝钗的意思。
往日他对丫头们,也不会表现的这样不耐。
想着,袭人堆着笑,过来道:“这又是怎么了?纵然有人招惹了你,你也别把火往无干的人身上撒啊。”
宝玉听到“无干”,恰恰触动了心事,对于黛玉和湘云来说,他正是那个无干紧要的人。
倘若自己一时遭殃横死,那两个没心没肺的恐怕都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
可恨自己一片心全被糟蹋了!
想到自己这会儿独自难受,正趁了她们的心,如了她们的意,一时,酸涩越重,恼恨也越重,
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吩咐道:“把我今儿留的那碟糖蒸桃花糕拿来。”
他见黛玉爱吃,所以巴巴给黛玉留着,想着她若晚上饿了,正可以吃。
此一时彼一时,这会儿再不可能给她了。
他自己享用。
袭人忙让人取来收好的食盒,将糕点拿出放在桌上,试探的问:“席上没吃好吗?”
宝玉提到席上的事就心烦,摆手道:“不用你管,你去吧。”
他现在只想一个人静静。
袭人看他样子,知不好再说话,只得出去了。
贾宝玉看到粉白软润的桂花糕,就跟看到黛玉本人一样。
他拿她没办法,还拿这碟桂花糕没办法吗?
他满身戾气的想着,捏起一块糕点,恶狠狠的一口咬去半边,嚼了几嚼,囫囵咽下去。
香香甜甜的味道,融化在唇舌之间。
恰如林黛玉这个人,可恶时很可恶,但不可恶时,味道却很香甜。
宝玉吃完一块,又拿起碟子中另外一块,看着它,问道:“你这么气人,是不是活该被吃?”
桂花糕当然不会回答他的话。
宝玉又质问道:“你不想让我掺和你们的事,是不是觉得我无能?”
桂花糕不答,在宝玉眼里,却是默认。
宝玉戳了戳它道:“你和湘云的小争执,我可以不管,难道以后别的事,你也要让我袖手旁观吗?”
想到今天他出头撵宝钗,就被黛玉骂了,恰恰可以为此话作为佐证。
宝玉咬牙道:“你说的对,我虽生得富贵,却是个无能之人,什么都做不了主,行动都受限制。”
因此,又想到庄子《南华经》上的一句,“无能者无所求。”
本意是:没有能力的人也就没有什么追求。
但也可以理解为:没有能力的人就不该有什么追求。一旦有了追求,就注定是镜花水月,一场大悲。
他如今就落到了这样大悲的境地。
可人生在世,区别于飞禽走兽,不就是因为人有自己的想法和感情吗?
若要他当一个浑浑噩噩被命运摆布、被他人驱使的棋子,他还活着做什么呢。
何况,你林黛玉说我,你自己还不是一样?
“坏”主意、“馊”点子一大堆,层出不穷。
别人刺你一句,你能刺他十句,你要是个好的,你干什么非点《穆桂英挂帅》?
他若生来有狂疾,你生来就有刺猬病。
贾宝玉凌乱邪戾的想着,看到桂花糕上沾的晶莹糖粉,恰如看到了林黛玉身上不为他人所见的刺,将手指放在口中抿了一口,居然也是甜的。
这就更可恶了,吃掉!
一碟子桂花糕下了肚,正如将林黛玉连魂带魄的吃干抹净,贾宝玉心中郁气总算发泄了大半。
这会儿,再想到“无能”二字,便不似刚才那样悲感恼恨了。
他想到庄子所说的“无能之人有大能”“无用之木有大用”。
西山脚下有一颗历经几千年的参天大树,庄子路过不解,问及伐木者。
伐木者道:“此木用作舟船,则沉于水;用作棺材,则很快腐烂;用作器具,则容易毁坏;用来作门窗,则脂液不干;用来作柱子,则易受虫蚀,此乃不成材之木。”
既然不成材,自然不会费力伐它。
可见树木就是因为无能无用,才能得享千年之寿。
或许,林妹妹不让他插手这些事,是希望他能好好的,长命百岁?
毕竟他俩还有一辈子,当然得保身养命。
这么一想,贾宝玉顿时舒坦多了。
他提起笔,想也不想,挥毫写下了一首偈子。
仔细看了看,他不好题名道姓,明儿黛玉看了,说不定会误以为是自己写给湘云的。
便又补充填了一首《寄生草》,作为注解,缀在其后。
草木成林,她总该明白这个偈子是专写给她的。
次日晌后,黛玉如昨天跟湘云商议的那样,挪来贾宝玉房里刺探情报。
贾宝玉是个精力旺盛的,一般来说,他每天这个时候已经睡足了午觉,来西厢房找黛玉了。
当然,今儿个情况不同。
他即便醒了,也躺在床上不过去,故意等着别人来找他。
黛玉进了屋,袭人忙迎上来,笑道:“姑娘来了,宝二爷正睡觉呢。”
朝床上努了努嘴。
黛玉扬声道:“谁说我找他,我找你呢。”
贾宝玉听到她来,正等她主动开口求和,没想到她却故意说找袭人,他越发不能起身了。
袭人笑道:“姑娘找我有事?”
黛玉便压低声音,和袭人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闲话。
宝玉听不到她们说话,心里着急,故意动了动身子,床榻处发出“吱呀吱呀”的动静。
黛玉笑了,道:“那我走了。”
袭人知道宝玉意思,她若不给黛玉看他写的东西,宝玉必要生气,便拉着黛玉,笑道:“姑娘请站站,有一个字帖,姑娘瞧瞧写的什么。”
黛玉瞅了一眼,肚子都快笑破了,道:“写着玩的,并没什么。”
将字帖拿了回房。
湘云已在西厢房等她好一会儿了,看她过来,立即站起身,挤眼睛道:“怎么样?”
黛玉便把字帖拿出来与她同看。
湘云看到偈子,摇头不解道:“好好的,怎么参起禅了?证来证去的,打什么机锋呢?”
黛玉笑道:”你不用管这个,你单看下面的词。”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填的《寄生草》这首词简单直白,湘云一看就懂。
大概意思是:
我把你林黛玉当成最亲近的人,跟你好到不分彼此,所以才会管你的事,才不能任由湘云不理解你,你不但不领情还误会我,你是不是和湘云关系更好?
如果真是这样,我以前为你产生的喜怒哀乐全成空了,你跟我说的亲疏远近之别,也全是骗我哄我的鬼话。
我从前为你忙东忙西,操心受累,到底是为什么?林黛玉你告诉我,是不是我自讨没趣!
史湘云捂住肚子笑道:“哈哈哈,还装作参禅呢?分明是在这里抱怨委屈……”
“何尝不是?”
黛玉摇摇头,看向宝玉上面的偈子,心里感叹。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这首偈子无非是借佛语禅机来向她吐露心事:
你平时总在考验我,想看看我是不是你理想中的男子;而我平时总在试探你,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你我都按着各自的心意去验证对方的心意,什么时候,这些考验和试探都没有了,咱俩才能真正的心意相通。
他自己说他白忙,何尝不是白忙?
怎见得他一定要跟她在一起?
情之一字,如各人之道,道同相谋,道不同不相谋,非外力可以强求,合则聚,不合则分。
墨汁滴在水里,自然而然与水融为一体,油汁滴入水里,再接近再强求,与水都两不相融。
黛玉补上一句,道: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不去刻意追求心意相通的境界,万事随心,才能到达真正心意相通的境界。
补完,让紫鹃拿去给宝玉看了。
自黛玉拿着字帖儿走了,宝玉从床上翻身坐起,心里未免打鼓。
她什么意思呢?
也没撂下什么话,自己现若要去找她,却不妥。
紫鹃拿了帖儿过来,宝玉忙接来,看了,不由气笑了。
胡说八道。
喜欢一个人,不去刻意迎合,按对方心意来事,只随着自己的心喜欢,就能达到两情相悦的境地?
道理倒是一套套的。
怎么不想想,自她进府后,他费尽心机,做了多少事,她才渐渐和自己熟络了,如今好不容易牵上几根情丝……
如果他什么都不做,以她早先对他疏离的态度,现在能是这个样子?
她一句话,就把人家的努力全部抹杀。
而且,她既然要让他随着他的心意喜欢,那他的心意,就是迎合她的心意,按着她的心意做事。
他的刻意追求本就是随心,她就应该受着。
要说他没悟透,她更是个没悟透的,说的,根本不符合现实情况。
宝玉想着,立即穿鞋披衣,拿着字帖儿,去西厢房找黛玉湘云。
[1]宝玉的偈子,出自原著二十二回。是对黛玉的表白。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2]宝玉填的《寄生草》,亦出自二十二回。是对黛玉的控诉。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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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悟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