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已经挑起了话头,黛玉纵知不该听,也忍不住想知道事情经过。
摇了摇宝玉胳膊,眼中亮光灼灼,里头明显写着几个大字:我想听嘛,你快说。
宝玉叹道:“我先告诉你,这事没成;还有,你千万别跟其他人提起。”
黛玉认真的点点头。
宝玉道:“之前我有一个伴读,名唤秦钟,是东府里蓉儿媳妇的弟弟,也就是故去了的小秦氏。”
“秦钟家境虽贫寒,但他却是一个不甘为家族摆布的个性,我因觉他状况很像我,所以跟他结交。”
“后来蓉儿媳妇出殡那天,他随同我一起去,在馒头庵歇脚时,我……”顿了一下。
黛玉道:“你怎么了?”
宝玉摸了摸鼻子,轻轻咳嗽道:“我看到他和一个小尼姑在一起。”
实际上,是他撞见秦钟拉着智能儿欲行不轨之事,所以闯进去,欲帮那女孩儿摆脱。
谁知却是一场乌龙。
黛玉没想那么多,追问道:“然后呢?”
宝玉道:“当晚我就问他,他便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黛玉道:“他怎么说的?”
宝玉道:“那小尼姑名唤智能儿,他说,智能儿往日常随她师傅来咱们府中,因见了几次,他便和智能儿情投意合,只是以他父亲的性格,定不会同意他娶一个尼姑进家门的,即便智能儿还了俗。”
黛玉道:“所以,你就当了回荆轲聂政?”
宝玉颔首道:“他求着我,我只好答应,帮着他联络了几个人,一个是这府里总管的儿子赖尚荣,一个是萍踪浪迹的侠客,名叫柳湘莲,他们也都和秦钟认识,为人也都爽快。”
黛玉问道:“那事情怎么没成呢?”
宝玉叹道:“安排他们私奔那天,不知从谁那里走漏了风声,被秦钟他爹逮了个正着,他爹叫秦业,是原任营缮司郎中,秦业把智能儿赶走后,打了秦钟一顿,自己被气死了,为此,秦钟生了一场重病,也跟着没了。”
黛玉不好评价什么,道:“怎么会走漏风声呢?”
宝玉拧着眉头,半晌,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不像是赖尚荣和柳湘莲,毕竟,这事漏了,对他们也没好处。”
长长叹了口气,道:“等我去看秦钟时,他病得动都动不了,只留了几句遗言,说,他往日竟错了,教我应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上,我至今都琢磨不透,以他的性情人品,为何最后会那样说。”
黛玉琢磨良久,忽然道:“你不觉得,秦家的事,很像是灭口吗?”
宝玉一震,道:“怎么会?”
黛玉道:“按你所说,走漏风声可能性不大,而且,你看他的遗言,“立志功名、荣耀显达”,不就是暗示他被有权势者所戕害吗?”
“还有,小秦氏,再到秦业,秦钟,转眼之间,秦家的人竟全没了,实在太蹊跷。”
宝玉听的有理,一时默然不语。
他依旧想不通,秦业只是个小官,谁会费尽心机害秦家人呢?
黛玉问道:“你要查吗?”
宝玉道:“他是我的朋友,我不能看着他枉死。”
黛玉摇头道:“你虽生在公侯之家,但现在无官无职的,怎么查?万一被舅舅知道了,你又要遭殃,这样吧,我帮你去问问我爹,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
宝玉立即道:“不妥,怎好为我的事,劳动姑父。”
黛玉道:“问一声又没有什么。”
宝玉想了想,道:“那你只问一声,秦家以往得罪过什么人,后面的事,我再想吧。”
黛玉点点头。
…………
自史湘云得知贾母出钱准备给宝钗过生日后,她心里便闷闷的,很不舒服。
前几日常去宝钗那边玩,今天也不去了。
大约是从小父母双亡的缘故,她虽然表面上大大咧咧,不把什么事放在心上,但有一种小动物般敏锐的嗅觉,她能感知别人态度,天生会看人脸色。
只是,她平常不喜欢多心多想,所以即便感知到了不对,很快就把事情挥之脑后。
可这次不同,林姐姐和宝二哥是老太太的心尖宠,这个不必说,而今老太太又这般抬举宝姐姐,她岂不成了这府里的多余之人?
既然如此,不如没趁人家没开口撵她之前,她先走。
湘云想着,便去了贾母跟前,吵闹着说自己该回去了,贾母岂会不知湘云心思,真答应她走了,她必然误会,回去路上说不得还会抹眼泪哭鼻子。
所以,湘云越说要走,老太太越说舍不得她走,佯怒要留,最后一锤定音:“既要走,也等参加完你宝姐姐生日宴再走。”
湘云满意了,让人回家取两件旧日做的活计,给宝钗当贺礼,便把要走的事丢之脑后了。
黛玉却看的很清,没有人过生日是这样过的。
老太太必然是借着生日摆宴的由头,欲撵薛家人走。
原因嘛,她也能猜到,必然是老太太在推行她和宝玉婚事上受了挫。
毕竟,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何必撵亲戚呢?
而且,自元妃省亲后,薛家有了撑腰的,在贾家的分量也水涨船高。
黛玉料想这次生日宴,必有无数刀光暗影,唇枪舌剑。她又是当事人,去了必定会被卷进去,不能安心看戏,不如不去。
她这样想着,偏生另一个人非要和她作对。
一大清早,宝玉就来西厢房找黛玉,见她歪在炕上,宝玉满脸谄媚的笑道:”起来看戏吧,你爱听哪一出戏?我好去点。”
黛玉坐起身,看向宝玉,宝玉被她透入灵魂的目光一瞅,眼神忍不住一躲闪,紧接着,又恢复以往嬉皮笑脸的做派:“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好似那一瞬只是她的错觉。
黛玉看他戴着一副假面,心里愈发堵的慌。
他不傻不呆,必然猜到两人的婚事悬着了。
她是一早知道,所以不觉得怎么样。
他呢?当初那样的激动得意,而今满心期盼落了空,不知该有多失望难受?
心中滴血,偏还要装成没事人一样。
黛玉不忍伤他脸面,推诿道:“你若想要我看戏,就特意叫一班戏,不用这会儿呲别人的光来问我。”
宝玉笑道:“迟早叫一班子,也让她们来呲咱们的光。”
他倒是天生自信,遇到挫折也不灰心,黛玉真想问问,他凭什么笃定两人能成?
宝玉说着,又来央黛玉去看戏。
黛玉见状便知道,他今天必有什么大戏要唱,所以非要拉着自己去看,少不得给他面子。
贾母内院中,已搭了一个家常小戏台子,上房中,坐北朝南,摆着几桌酒席,座次早就安排好了,却和以往不同。
这一次,黛玉被安排在了主人位,就在宝玉左侧。
贾母的意思很明显,她认定了黛玉是未来荣府当家主母,所以借着安排座次,暗中宣告。
因此,主桌之上,正北主座是贾母,她左边客座是薛姨妈,薛姨妈旁边正西方向客座是宝钗、湘云,而贾母右边,正东方向主座是宝玉、黛玉。
还有两桌酒席,一桌坐的是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一桌坐的是李纨、迎春等。
众人脸上都带着笑,你推我让的入了座。
宝玉在桌椅帔的遮挡下,悄悄去握黛玉的手,黛玉打了他一下,把手从桌下拿上来,捧着茶杯喝茶。
她能在这里坐着,看的是老太太面子,不是给他脸了。
贾宝玉被她打了手,不但不疼,心里还很高兴,但面上分毫不显,正襟危坐,一派贵公子作风。
贾母笑盈盈的,让人将戏单子拿给宝钗,让她点戏。
宝钗一看,顿时知道了贾母打算,一众长辈都在,且都是诰命官身,她却将她一个小辈捧得高高的,她便成了出头的椽子,其他人心里焉能自在。
枪打出头鸟,她以后更是无法在贾家立足。
宝钗忙推着,说让邢、王两位夫人点。
她提邢夫人和王夫人,主要指的是王夫人,希望她能在这个场合帮她们薛家做主。
可惜,王夫人调薛家来贾家,目的是让她们冲锋陷阵,和贾母打擂台,她自己并不敢搅进去。
贾母是个厉害人,这种场合,她贸然出头,贾母一两句话,就能让她这个当家主母下不来台。
她又不傻,所以揣着明白装糊涂,淡笑道:“还是宝丫头你先点吧。”
宝钗无法,情知无法破解贾母这一招捧杀计,想了想,点了一出《西游记》。
把她们当猴子来耍又怎样?
逼急了,她们薛家也像猴子一样大闹天宫。
贾母笑着,又命王熙凤点。
王熙凤深知贾母的意思,推让一番,便点了一出《刘二当衣》。
故事讲的是:开当铺的刘二爱财如命,为了贪姐夫一件衣服,装疯卖傻、插科打诨、硬要扣下衣服,搪塞姐夫。
正好,贾政是薛姨妈的姐夫。
正好,薛家是开当铺的,之前还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和他们贾家的奴才周瑞家的打起了官司。
正好,他们贾家撵人的意思如此明显,薛家居然还装听不懂。
贾母一听,笑赞道:“好!这出戏好!”
接着,又特命黛玉点,黛玉向王夫人等推让。
贾母道:“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他们,他们白听戏,白吃,已经够便宜了,还想点戏呢!”
说话时,虽是笑盈盈的,但已经骂到王薛两家脸上了,众人只得笑。
黛玉顺手点了《穆桂英挂帅》中的一出戏。
这出戏讲的是:佘太君虽已辞朝,但仍关心国事,战事来袭时,派遣曾孙杨文广、曾孙女杨金花前往汴梁,两人闯入校场,联手用刀劈了反贼王伦。
宝玉便瞧了一眼她。
老太太是佘太君,杨文广是自己,杨金花是她,那王伦呢,她指的是母亲王夫人?还是舅舅王子腾?
又或者,两个都是。
贾宝玉大感棘手,凑到黛玉跟前,陪笑道:“好妹妹,这出戏太凶悍了,换一出吧?”
贾母赞不绝口的笑道:“不,这出戏好!比凤丫头刚才点的那出更好!”
贾宝玉方无话可说。
接着,又让宝玉点,贾宝玉连忙点了一出哄黛玉高兴的和平戏——《天仙配》。
黛玉瞥了他一眼,轻轻哼了一声。
她要是神仙下凡,才不会看上他这没出息的。
紧接着,湘云、三春、李纨等都点了戏。
加上之前点的四出戏,一共十多出戏,别说今儿一天了,就是两三天都演不完。
结果,等酒席上了,贾母又让宝钗点。
宝钗便点了一出《山门》。
这出戏讲的是:《水浒传》中鲁智深的故事,鲁智深因打抱不平,犯了人命官司,只好出家躲去了五台山,但因喝醉了酒,被寺中人嫌弃,要撵他走,他便在醉中大闹五台山。
她们薛家便是犯了人命官司,无处可去的鲁智深,若贾家定要撵,那必然要破格大闹一场。
贾宝玉听出其中之意,眸光一冷,笑道:”宝姐姐怎么专爱点这些热闹戏?”
宝钗听出宝玉的不满,心里更气,贾母要撵她,她没办法,可贾宝玉被一个林黛玉缠绵住了,为了她,竟也要撵她们,什么意思呢?
她想了想,冷笑道:“你白听了这几年戏,哪里知道这些戏里排场词藻的妙处呢。”
宝玉定定道:“我从来就怕这些热闹戏。”
一怕热闹戏,二怕往别人家插足的是非人,三怕你们薛家不走。
黛玉看宝玉如此,担心他心里拘着气,说出什么离格的话来,悄悄在桌子底下拉了拉宝玉衣角。
傻子,这里有老太太镇着,根本不需要你出头。
贾宝玉已顾不得什么,从前天到今天,他已在天堂和地狱之间走了一个来回,只不过,一是碍于母亲,二是碍于亲戚之间的体面,不好说什么。
想着,他和黛玉的亲事只是略拖一拖。
金玉一走,木石必成。
谁承想,老太太今儿特意摆下了散伙饭,还撵不走薛家人?她们又不是无处可去,干什么非要赖在他们贾家?
他今天带着黛玉,就是来看老太太撵人的,老太太撵不走,他就动手撵!
宝钗不好跟他理论什么“怕不怕”的,思索片刻,笑道:“要说这是出热闹戏,你就更不知戏了……词藻中,有只寄生草,极妙,你何曾知道!”
草木之人,即林黛玉,寄生草,林黛玉都能寄居在贾府之中,反客为主,她们薛家为何不可以?
宝玉听笑了,他自小有过目不忘、过耳不忘之能,这出戏这只曲子他听过,自然也记住了。
拿一个词名阴阳怪气算什么,根本没有道理。
宝玉便笑道:“好姐姐,你既然说的这样好,那便把这只词念给我们听听。”
宝钗不觉得有什么,缓缓念道:“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念完,贾宝玉别的倒不理论,只把里头“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句连念了两遍,击节赞赏。
“好一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宝姐姐果然无书不读,无书不晓!”
既然你薛宝钗自比鲁智深,又同意鲁智深“无牵无挂自来去”的境界,又自诩为知书识礼之人,怎么还寄生在他们贾家不肯离去呢?
这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
黛玉无奈的瞥了眼贾宝玉,摇了摇头。
你这样含沙射影的,别人只需装疯卖傻,充耳不闻,有什么用呢?岂不知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老太太捧薛家,是为了挤兑她们,让她们即使待在贾家,也融不进来,那才是真刀实枪的火拼。
你跟她们讲理?要是讲理有用,就不会有今天一宴了。
黛玉没好气道:“你快坐着安静下来看戏吧,还没唱《山门》,倒先《妆疯》了。”
她一发话,宝玉只得坐下。
一、原著馒头庵一节,宝玉同秦钟相好是假,帮秦钟智能儿密谋私奔是真。
原文说的暧昧,但都是表面假语。
真事是,当天晚上,秦钟求宝玉,帮他和智能儿私奔,但要私奔就要有地方藏,不能被他父亲秦业找到,两人便商量了一个“灯下黑”的计策。
什么意思呢?
秦钟父亲秦业是营缮司郎中,隶属工部,掌管皇皇家宫廷、庙宇、陵寝等修建,既是管土木的,一定负责木材,而文中有一个地方与皇家木材有关,就是东郊离城二十里的紫檀堡。
紫檀即紫檀木,皇家专用木材,不用说了。
紫檀堡这个地方是秦业负责的,秦钟带着智能儿往自己家管辖区一躲,秦业就是想破头也想不出来。
定下这个计策后,宝玉第二天立马来求凤姐,一定要多住一天,为什么呢?
因为这天,宝玉和秦钟去紫檀堡踏看地方了,顺便还联络了赖尚荣、柳湘莲。
赖尚荣负责帮智能儿从馒头庵逃跑,柳湘莲负责接应秦钟。
但是,消息却被秦业知道了,逮了个正着,因为里头别的事,后面写到蒋玉菡会说。
[1]考据一,馒头庵和紫檀堡都在京都东郊。
从城门转北而去,说明队伍必是从西往东,或从东往西而来,结合宝钗“芳园筑向帝城西”一句诗,加上出殡反复打尖,推知送殡是从西往东,到东郊来了。
而紫檀堡明说了,是在东郊,这时宝玉和秦钟一起去过了,所以知道是离城二十里。
“且说宁府送殡,一路热闹非常,刚至城门……岔出人群,往北而来。宝玉忙命人去请秦钟。”
“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紫檀堡,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
[2]考据二,秦钟受风霜,是因为大冬天的,跑的路太多了。
“偏偏那秦钟秉赋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风霜,又与智能儿几次偷期绻缱,未免失于检点。”
[3]考据三:出殡后不久,智能儿私逃入城来找秦钟,明显是约定好了一起私奔。
“原来近日水月庵的智能私逃入城,来找秦钟,不意被秦邦业知觉,将智能逐出,将秦钟打了一顿,自己气的老病发了,三五日便呜呼哀哉了。”
[4]原著其他许多细节,涉及到蒋玉菡、柳湘莲、赖尚荣等,先不展开说。
二:宝钗生日宴上,和乐融融为假,贾母和宝玉联手撵薛家人走为真。
[1]贾母越捧宝钗,大家越明白薛家是客人,对她们便越客套越疏离,从而在贾家人心里建了一道防线,薛家这滴油就甭想轻易融进贾家的水里。
[2]因宝钗自比鲁智深,所以宝玉才让宝钗念出那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就是想说,既然你们自比鲁智深,就应该学学鲁智深,他可没有赖在五台山,而是选择无牵无挂的离开。
然后,宝钗就没话说了。
黛玉以《妆疯》的典故,让宝玉坐下,其实说,薛家人装疯卖傻,你跟她们讲道理也没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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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点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