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
深水般的静。
殿中唯闻自鸣钟机括轻轻的运行声,与崇祯皇帝压抑的喘息。他已低头看了许久,那双熬得赤红的眼,此刻终是抬了起来,直直射向阶下那道清秀绝美的身影。
那眼睛里,既无帝王的威仪,也无末路的颓唐,反倒翻滚着一片混沌。是溺水者抓住浮木的狂喜,是赌徒押上性命的疯狂,更是悬崖边人一脚踏空,却抓住了一根树枝的惊惶。
“你要朕……行变法之举?”他嘶哑道。
林黛玉闻言,只将臻首微偏,语调平稳,不见半分波澜:“回陛下,非是变法,是改良。”
毕竟自古以来,变法二字往往带来的是腥风血雨。
她纠正得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那份从容竟让龙椅上的天子生出几分被俯视的错觉。
“变法乃虎狼之药,专治沉疴。然我大明朝之体,已是内虚外寒,一剂猛药下去,非但不能起死回生,恐先要油尽灯枯。臣女所陈,是温补调理之方,固本培元,循序而进。”
这番话,断非闺阁女子一日之臆想。这双冷眼看遍了天子脚下的繁华与疮痍。那金玉堆砌的侯门公府,底下是多少饿殍的白骨;那冠盖云集的朝堂,背后是多少阴私的交易。
她看得真,看得切,便夜不安寝,与府中姐妹们挑灯推演。
惜春的画笔,描绘出河道淤塞、军备废弛的舆图;
探春的算盘,清算出三饷加派下,百姓流离失所的血泪账;
凤姐那理家的狠辣手段,化作了裁撤冗官、清查钱粮的条陈;
便是湘云,那看似风流不羁的性子,于格物之学竟有特别的灵犀,将水火之力的奇想化为图纸。
凡此种种,再经由她林黛玉那颗七窍玲珑心,用史笔一一裁断,用诗心细细打磨,终究汇成了一卷薄薄的册子,一本惊心动魄的策论。
【系统:笑死。这哪里是策论,这分明是顶级团队给大明CEO崇祯做的天使轮融资路演PPT。主讲人林黛玉,核心技术负责人史湘云,财务总监王熙凤,市场调研总监贾探春。这阵容,别说救大明,去纳斯达克敲钟都绰绰有余了。可惜啊,这位号称大明史上最勤勉的皇帝,从父兄那里,拿到的是一份最难级副本的交接书。】
黛玉的策论,不谈虚妄的“正人心、厚风俗”,只指着大明身上两个淌血的窟窿。
缺银,弱兵。
而黛玉开出的“温补”之方,其核心,正是那匪夷所思的“水火机关”。
蒸汽机若用于矿山,驱动巨轮汲水,那些被积水封禁百年的银矿便能重见天日,干涸的国库便有了源头活水。
蒸汽机若用于武备,驱动机床轮轴,便能量产规制统一的火铳火炮,一举扫除军器监工匠推诿塞责、成品十不当一的百年痼疾。
蒸汽机若用于漕运海运,驱动铁叶轮船,便能顶风逆水,将江南的粮草军饷,绕开那帮盘剥的漕官,径直送抵九边,让边关的将士们吃上一口饱饭。
黛玉缓缓起身,不卑不亢,一双凤目清亮,她并未急着解说那册子,反倒先为这位焦头烂额的陛下,理一理这乱麻般的天下大势。
“陛下登极十三载,宵衣旰食,事必躬亲。然则辽东烽火不息,袁督师一去,关宁军心浮动;中原流寇四起,黄河泛滥,漕运梗阻,仓禀为三饷所耗,早已空虚。外有虎狼窥伺,内有饥民嗷嗷。矿税虽罢,民怨未消;司礼监权柄虽削,然东厂之余威,依旧遍布朝野,名为陛下耳目,实为天下枷锁。凡此种种,皆是国脉所系之根本。”
她声线清冷,却侃侃而谈,如同一位巧手的绣娘,将一团纠结的乱丝,一根根理顺,分出经纬。
崇祯眼中的狂乱竟渐渐收敛,安静听着。
“臣女所谓改良,非是推倒重来,而是修补加固。故而,不敢言变法,只请陛下允臣女‘三端先行,五事为证’。”
她向前微挪半步,自宽袖中取出一卷素面小册,封皮上是清隽的四个小楷:“所陈三端”。
侍立一旁的太监王承恩连忙趋前接过,小心翼翼呈至御前。
王承恩,便是在历史长河中,在平行世界的时间线里,四年之后,陪着崇祯在煤山上自缢的忠心耿耿的太监。
黛玉则口若悬河,将那册中要义娓娓道来:
“所谓三端,便是章法。其一,先器后兵,先兵后政。以格物之利器,佐强兵之实效;以强兵之威势,护政令之推行。环环相扣,方能稳妥。”
“其二,先小后大,先证后推。先于京中造一器物,以验其真伪,昭信于天下;而后择一二小事试行,待民心顺服,再徐图大举。”
“其三,先内后外,先宫后野。凡事之初,必多掣肘。不若先于宫中禁苑试之,既可避开朝臣纷扰,又能亲见其效。待功成之日,再示于外朝,则天下之心,一举可定。”
这三条纲领,条条都打在崇祯的心坎上。他生性多疑,又畏惧朝臣党争,这“先证后推”“先内后外”的法子,恰似为他量身定做。
“至于五事,则是臣女与陛下立下的军令状,以三月为期,事事皆可查验。”
“其一,于军器局旧炉之上,造蒸汽风箱一座。只需调用几名铜匠、皮匠,再取些宫中存放的西洋玻璃做水位计,半月之内,便可令炼铁炉温凭增三成。届时铸炮之优劣,一望便知。”
“其二,于西苑太液池畔,造抽水机一部。此物与风箱机理相通,可一并营造。安放妥当后,令其昼夜不息,一月之后,池中水位退减几许,自有度量。此为验证,蒸汽之力非是虚言,确能用于实务。”
“其三,小改火器。将神机营部分鸟铳改为燧发,枪管之上添一简易照门。另择精兵三十人,操演半月,再与旧铳比试靶射,命中多寡,一目了然。此举耗费甚微,却能立见其功。”
“其四,试行考成新法。于工部、兵部之中各择一司,定下三月内‘器成’‘械备’‘耗羡’三项考绩。不罚官,只问责于事;不黜人,只清查浮滥。此法乃效法先朝张居正相公之旧制,亦是小范围试之。”
“其五,略抚民心。京畿左近十县,本年加派之剿饷,暂免一成。所缺之数,由宫中内帑拨补,并明黄榜文晓谕地方:此乃朝廷体恤百姓之试行,非是永例。百姓见朝廷诚意,怨气自消,亦为日后大政铺路。”
这一套说辞下来,条理分明,环环相扣,从技术验证到军事应用,从制度改革到安抚民心,构成了一幅看得见、摸得着的工业救国蓝图。具体,务实,与朝堂上那些“尊崇祖制”“恪守天心”的空洞口号判若云泥。
这让几近绝望,甚至动过“朕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之念,恨不得拔剑杀尽满朝公卿的崇祯皇帝,心中那点早已被磨灭的中兴大明的想法,又死灰复燃。
然而,他的眉头非但没有舒展,反而锁成了一个更紧的疙瘩。他比谁都清楚,这“改良”二字底下,潜藏着何等汹涌的暗流。任何小小的变动,都可能惊动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在朝堂上掀起滔天巨浪。
魏忠贤的余党,东林的所谓清流,盘踞江南的士绅,手握兵权的将帅……哪一个是省油的灯?
“倘若……失败了呢?”
崇祯终是问了出来。这几个字,轻飘飘地浮在殿中,却又沉甸甸地砸在人心上。
这哪里是一项国策的成败,分明是他这位天子,押上了仅剩的颜面与权威的终极一搏。
登基十三年了,从刚上位时灭魏忠贤的意气风发,到如今全国上下尤其是北方起义四起,他败不起了。一次都败不起了。
这一问,殿中的空气便凝作了琉璃,脆冷,一触即碎。
黛玉闻言,竟不即刻作答。她身形微动,一泓秋水似的眼波,流转至身后。
那里,史湘云正垂首静立,身形挺拔,宛若一株雨后新竹。
许是心有灵犀,湘云恰在此时抬起了头。那素日里醉眠芍药、憨卧石凳的她,眸子,此刻清澈异常,不见半分疑虑,更无丝毫担忧。那里面盛着的,是满满的信赖。
见黛玉望来,湘云用力地、重重地颔首。那源自保龄侯府血脉中的英武豪气,在那一瞬,径直注入了黛玉的身体。
黛玉这才缓缓转过身,重新面向那御座之上满心犹疑的天子。
【系统提示:前方高能!宿主即将发表掀翻龙椅的危险言论。请非战斗人员……哦,这里没有非战斗人员,那没事了。】
得了这史家的力量,黛玉深吸一口气。那股清冽的栀子花香,也沁入了肺腑,教她愈发冷静。
她直视崇祯,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响彻了整座空旷的大殿。
“倘若败了,”她顿了一顿,给了众人喘息的间隙,随即更清晰地接上,“臣女与一众姐妹,愿以项上人头谢罪,阖族上下,听凭发落。”
殿中死寂。王熙凤眯了眯丹凤眼,那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已捏成了拳。
话音未落,黛玉声调陡转:“然,事若可成……”
她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臣女要陛下亲诺,废祖宗之法,开女子参政之途!”
此言一出,如九天之上滚过一道沉雷。
凤姐儿一直紧攥在广袖中的拳,豁然松开。她心里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却只化作一声喝彩:好个颦儿!好个林妹妹!这哪里是请旨,这分明是要将这天下的乾坤纲常,都押在她那蒸汽机的成败之上!这等胆识,这等气魄,休说是闺阁中的女儿,便是朝中那些须眉男子,哪个敢想,哪个敢为!
再看探春,一双杏眼早已迸出夺目精光。这些年压在她心头,那股“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的愤懑与不甘,竟被黛玉这一句石破天惊的言语,冲刷得干干净净。
她素日何尝不恨女子之身,空有经天纬地之才,却只能老死于庭院之中?黛玉之言,是她午夜梦回都不敢出口的痴语,如今听来,何其壮哉!何其快哉!
那厢的湘云,早已痴了。她呆呆望着黛玉那单薄的背影,只觉得那身影在烛火的映照下,竟一寸寸地拔高,再拔高,几欲冲破这殿宇的穹顶,撑起一片新的天地。她眼中的光,是“斯人一言,遂我平生”的相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