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崇祯十三年的蒸汽梦

时值三更,月华泻地,筛过那万竿翠竹的密叶,于粉墙黛瓦上,轻轻洒下摇晃的影子,浸得满院清寒。

潇湘馆内,一灯如豆。

林黛玉斜着身子倚在窗下榻上,一袭月白素纱寝衣,愈显其肩削腰纤,风姿楚楚。

她手中并不曾捧着《西厢》《离骚》,却展着一卷《天工开物》,修长的修理精致的指尖捻着书页,眉心却锁着丘壑。那烛光跳荡,在她玉琢似的侧颜上明灭跳跃,比窗外竹影更迷人。

旋即,一切陷入了黑暗。

【姑娘醒了?这一觉睡得可安稳?】

一道声音,无来处,无去路,竟在她识海之中凭空响起。

黛玉并未睁眼,只在心中冷然回道:“你是何方神圣?”

【神圣不敢当,不过是姑娘你的‘金手指’罢了。恭喜姑娘,一脚踏进了大明崇祯十三年的末世,离那闯王破京,只余四年光景。】

那声音听起来颇为玩世不恭,轻佻,一股子说不出的腹黑。

【说来可巧,姑娘这性子,与那马上就要吊死在煤山上的崇祯帝,倒有七八分神似。皆是聪明有余,刚愎自用,又最爱瞎搅和。】

“呵。”黛玉在心中发笑,“你若只会饶舌,还请闭上尊口,省我心烦。”

这时,却听见身侧微有响动,一缕幽香先至。黛玉这才睁开那双似蹙非蹙的眉,转头看去。

原来是史湘云也醒转了,正揉着发鬓,一双杏眼尚余几分迷蒙。

“颦儿,我们这是……在何处?”湘云环顾这茅屋陋室,四面土壁,一扇漏风的柴扉,与她们昨夜喝酒闲聊所在的潇湘馆,真真是一个天上,一个人间了。

黛玉还未及答话,那柴扉“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个身着打了数层补丁的褐布短衫的中年男子闯了进来,见二人醒着,竟“扑通”跪倒在地,叩首如捣蒜:“仙姑!两位仙姑总算醒了!小的是顺天府通州的里正,昨夜亲见天降紫气,二位仙姑踏光而来,特来叩拜!”

【仙姑?】那声音又在黛玉脑中响起,【这名头可比你那‘病西施’的诨名威风多了。】

黛玉只眯眯眼,心底哼了一声,面上不露声色,只淡淡道:“起来回话。今夕何年?”

那里正战战兢兢起身,躬着腰道:“回仙姑,今乃大明崇祯十三年。”

湘云闻言,惊得“啊”了一声,急急看向黛玉。黛玉的眸色却愈发沉静,只又眯了眯眼。

崇祯十三年。流寇四起,建州叩关,天下之势,已是累卵之危。

着实不是穿越明朝的首选之时刻。

三日后,顺天府衙。

府尹钱大人端坐堂上,半是敬畏半是疑虑地打量着堂下两位女子。一位清冷如仙,一位明艳似火,皆是世间难寻的绝色。若非里正信誓旦旦,又有数十村民亲见天降异象,他断不敢信这等荒唐之事。

“二位仙姑所言,能造出以水火之气驱动的机括?”钱府尹捋着胡须,言语间颇为透着小心。

眼前两人皆是气质不俗,即便不是仙人,怕不也是哪一家达官显贵的小姐们,一时兴起,溜达出来玩耍,需不得怠慢,免得不小心冲撞了哪一位豪门世家。

黛玉自袖中取出一张绘满了繁复机巧的小笺,平平展开在案上。

“此物,民女称之为‘蒸汽机’。”她平静道,字字清晰,“可以水火相激之气,代人畜之力,行抽水、转轮、纺织、舟车之用。此物若成,可开万世之利,亦可解朝廷燃眉之急。”

这是三天之内,她毒舌审问系统得到的图纸,结合天工开物,略做更改。

而如今,这番话说得何其宏大?何其狂悖?

钱府尹一介文官,哪里看得懂那些线条图样,只觉头晕眼花。可眼前这女子,气度沉凝,言语凿凿,竟让他略略相信。更兼有“天降仙姑”的传闻在前,由不得他不信上三分。

【画饼充饥,说得倒好听。】黛玉识海里的声音又冒了出来,【纵然你得了我的图纸,凭这明末儿的手艺,能给你凑出个风车来就算不错了,还蒸汽机?姑娘莫不是想学崇祯皇帝,临死前还要开个‘平台召对’,过一回指点江山的瘾?】

黛玉并不理会,只对府尹道:“欲成此事,需良匠二十人,铁匠官炉一间,纹银五百两为耗。”

五百两!钱府尹心头一跳,这可不是小数目。但他转念一想,若事成,这便是泼天的功劳,晋升一级不在话下。

若不成……且届时此二人,无任何达官贵人,豪门世家来认领。那么便只当是被两个女骗子哄了,下场无非是充作官奴而已,而眼前这两位女子,容貌绝对可谓貌若天仙。

顺天府的官奴,自然就是伺候府尹自己的了。无论如何,他倒是不亏。这般想着,他一咬牙,将惊堂木重重一拍:“准了!”

待府尹退去,丫鬟奉上茶来,湘云才凑到黛玉身边,忧心忡忡地低语:“颦儿,你我皆是闺阁女儿,针线女红尚可,这打铁铸造的营生……真能成么?”

黛玉抬手,理了理鬓边一缕散发,复又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温润。

“有我,便有你。”黛玉柔柔看着她的眼睛,“云儿只管信我。”

湘云只觉一股热气从手心直窜上脸颊,将那一片雪白的肌肤染得绯红。她看着黛玉深邃的漂亮眼瞳,那里头没有犹疑,只有映出的自己的影子。

【啧啧,都火烧眉毛了,还有闲情逸致演这忒忒寻常的儿女情长。】那系统八卦的声音又阴阳怪气地响起,【再腻歪下去,只怕不是李自成进京,是多尔衮请二位仙姑去盛京喝茶了。】

黛玉用力握着,将湘云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话说这铁匠官坊之内,炉火熊熊,金铁之气扑面而来,热浪翻涌,将人的鬓发都熏得微湿。

二十来个赤膊的壮健工匠,围成一圈,皆是满面尘灰,神色凝重。

众人目光的焦点,乃是黛玉指下那一张雪白的宣纸。纸上以炭笔勾画的机括零件,线条精准,尺寸分明,却看得这群终日与钢铁打交道的汉子们,个个面面相觑,如堕云里雾中。

终究是一位年长的老师傅,须发皆已花白,乃是此间经验最高之人。他上前一步,朝着黛玉一拱手,声音里满是为难:“仙姑,恕老朽眼拙。图上这圆筒,要做到筒壁匀净,内里光洁,最要紧是那句‘密不透风’……这,这恐怕……”

他言语顿顿,颇为滞涩,终究没把那“做不到”三个字说出口。

黛玉气定神闲,语声清泠,在这喧腾的工坊里,竟让众人有如听仙乐之感:“老师傅有何难处,但说无妨。事在人为,法子总是人想出来的。”

那老师傅叹口气:“仙姑有所不知。以我朝的冶炼之术,铸个大概的形貌尚可,要做出这般分毫不差的精巧物件,只怕是神仙手段了。”

众人皆点头附和,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闷。

话音未落,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若是用失蜡法呢?”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绕了工坊一圈细细查看的湘云。

她今日亦作寻常打扮,未施脂粉,然眉目间自带一股英气。

“先以蜂蜡塑出此物的内样,再用细泥包裹,留出孔窍。待泥胎阴干,以火炙烤,蜡样融化流出,这泥模子不就成了?届时再将铁水灌入,冷却后敲去泥壳,岂不便宜?”

她一番话说得干净利落,众工匠先是一怔,随即眼中爆出光彩。众人皆是颇有经验的能工巧匠,善于触类旁通,听了这一话,茅塞顿开,纷纷交头接耳,皆道此法大妙。

黛玉眸光柔柔流转,落在湘云身上,那素来清冷的眼底,此刻有了热意。

湘云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挠了挠头,露出一颗俏皮的小虎牙,笑道:“我幼时淘气,府里修造园子,我便爱跟着伯父家的工匠们瞎混,偷学了这些子微末技艺,不想今日倒派上了用场。”

【哟,你这娃娃脸小情人还挺有能力。不像某人,就会纸上谈兵。】

黛玉对脑中那聒噪之音置若罔闻,只对湘云点头:“云儿此法甚好。失蜡法可得其形,只是这活塞与汽缸要往复运动,其间的配合,须得如镜面般平滑,差之毫厘,便会漏气,前功尽弃。”

她话音刚落,人群里一个年轻的工匠忽地高声说道:“仙姑!小的有法子!可以用研磨的法子!”

他见众人目光都聚了过来,脸上一红,却还是壮着胆子道:“小的曾在宫中造办处当过差,见过西洋来的钟表。那里的师傅说,最精密的齿轮,便是用极细的金刚砂,配着油,一点一点对磨出来的。咱们这铁筒,想来也是一个道理!”

此言一出,先前众人那片愁云惨雾一扫而空。

就这样,黛玉的奇思妙想,配上湘云的巧法匠心,再加上工匠们世代相传的技艺,一时间,竟是众人拾柴火焰高,那骇人听闻的蒸汽机,竟真个有了雏形。

这期间,二人配合无间。黛玉负责统筹全局,时时改进图纸;湘云则穿梭于工匠之间,将黛玉那些玄妙的道理,化作他们听得懂的言语。

有时黛玉凝思之际,湘云便会悄然奉上一盏新烹的雨前茶,茶雾氤氲,润了她的思绪。

有时湘云检视铁件,指尖教铁屑划破,沁出血珠。黛玉见了,一言不发,只取过她的手,以素帕细细包裹。

这般光景,自然都落在旁人眼里。

那老工匠一边拉着风箱,一边对身边的徒弟感慨:“你看那两位仙姑,姐妹情分真真地好。”

湘云听见了,耳根微热,却还是转过头,朗声一笑:“那是自然!我与颦儿自小便在一处,情同……”她话到嘴边,顿了一顿,方才接道,“情同姐妹。”

黛玉闻言,垂下眼帘,根根分明的长睫毛,遮住了瞳中那顷刻间漾起的情绪。

【哎呦喂,“情同姐妹”?我听着都替你牙酸。你俩这顶尖儿肉麻的戏码,是预备演给石头看,叫它也落几滴泪不成?】

正当机括初见成效,众人干劲正酣之时,铁匠铺的门口,忽地被几道身影堵住了。

“哟,我当是谁在这烟熏火燎的地方做神仙呢,原来是林妹妹和云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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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崇祯蒸汽机
连载中雪径寻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