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惜玉

在裁缝处待了几日,我的洗衣技术没见长,抹骨牌水平倒是突飞猛进。

每日晨起浣衣,午后打牌,入夜或刺绣,或与小红、月季闲聊,日子过得平静而自在。

如今,月季在我和小红无时无刻不在闲聊的攻击下,也变得渐渐能够插一两句话。

小红当着月季的面就毫不避讳地对我说:“先前我只当月季是个哑巴,没想到该怪我,没有好好看顾她,多跟她搭话。譬如那仙人掌,浇久了水,也能开出花儿来。”

月季并不记仇,也不恼,只是一如既往地坐在自己床头,清清浅浅地笑着。

小红剪过灯花,又在地上转了转,觉得无聊,便凑到我身边:“整日见你在绣花,在绣什么呢?”

我把绣绷展示给她看:“月季花。这方手帕是送月季姐姐的,赶明儿再绣个串串红的,送给你,好不好?”

月季听我提到她,连忙站起来道谢:“妹妹有心了。”

我摆摆手:“不算什么,打发时间罢了。”

“串串红算什么!”小红却提出要求:“芍药花才好,我要芍药花!”

“好,芍药花也使得。”我暗暗记下,任由小红扒着我的手,细看那月季图案。

半晌,小红得出简明扼要的结论:“我的老天,姐姐你绣得真好,比我强十倍!”

我尽量矜持地笑着:“绣得多了,手自然就熟了。”

小红听了我的话,赧然回答:“这话说得是。我皆因懒得拿针的缘故,成天被我妈念叨绣工差。如今夜长无事,我也得向你和月季姐姐多学学,勤做些绣活儿了。”

我自是欢喜:“好呀,你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就尽管问我。”

月季却轻轻地说:“我也不会绣。”

小红眨眨眼,一时没有领会她的意思,随口接道:“姐姐莫谦虚了,赶明儿给你看看我绣的手帕子,你肯定就有自信心了!”

我却突然想起,这话她前些日子已说过一次了。那时冯嬷嬷步步紧逼,我便也没再深究,过后便忘了。

这几日闲聊间,我也得知,月季自从能当差起,就被分在这裁缝处。每日虽干些浆洗的活计,但裁缝处本就是以针黹纺绣为业的,她怎能不会绣呢?

我用探寻的目光望向月季,见她脸已涨得通红,嘴唇咬得泛白,憋了半天,还是抬起头,直视着我和小红,把话原原本本地说完:

“说了叫妹妹们笑话,我真不会绣。从小儿我娘忙,顾不上管我。及到了这儿的年岁,正是冯嬷嬷管事,可能是我愚笨的缘故,她有针线活儿,也不叫我,我也……不好意思开口问。”

我心下了然,冯嬷嬷个性古怪,无论是懒得教,还是故意不教,总之,她从没动过栽培月季的心思。

小红是个心直口快的,当即说:“那个倚老卖老的老货,真是可恨。我早就想让我娘把她弄走,我娘只不依,反说我事多。月季姐姐你也可恨,有什么事不说出口,叫我们如何知道呢?以后可千万别这样了!”

月季听了她的话,只低了头不语。

“小红的话虽糙,却也有道理。”我放了绣绷,站起身来走到月季身旁,恳切道:“像我刚来的时候,姐姐就冷冰冰的,我只当姐姐讨厌我,后来才知道姐姐并不是这样的人。”

月季迟迟抬起头:“我怎么会……”

小红却嚷道:“我的话哪儿糙啦!”

“哪儿都糙!”看月季因为我们的日常斗嘴而抿嘴笑了起来,我才放下心来,拍拍她的肩,“姐姐再这样不说话,教我和小红猜得好辛苦。”

小红也跟着猛点头,冲月季笑道:“月季姐姐,你若想……”

“嘘。”我连忙冲小红做个噤声的手势,小红想了想就明白了,把剩下的半截话咽了回去,同我一同期待地看着月季。

月季就在我们两个的期待下,思量着,终于开了口:

“妹妹们若不嫌弃我笨,教我裁剪刺绣可使得?”

“好嘞!”

我和小红一边一个地把她挤在中间,七嘴八舌地把憋了半日的话一股脑地抛出来:

“你若愿意,今天就从齐针开始!”

“不行,还是得先学裁剪,你应该知道剪子怎么拿吧?”

“照你这么说,不得从辨认布料材质开始了?”

“……”

“好啦!”

不防月季卯足了劲,大喊了一声,我和小红都被吓得住了嘴,愣愣地瞧着她。

月季一声喊完,顿时脸红如烧,又变得温温柔柔,低声细语起来:“那个,你们说得我都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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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太兴奋,我们三个人熬了个大夜,直到月季能够照着花样一丝不错地下针勾边,才各自不情不愿地睡去。

熬夜的恶果很快就体现了出来,翌日我们勉强起了床,用早饭的时候也无精打采,弄得同桌的两位嬷嬷频频交换疑惑的眼神。

到了洗衣之时,重复性的劳作更让我们恨不得坐着就睡过去。

我气若游丝地捶着衣裳,一边不停地点着头打盹儿,忽听见“砰”一声,接着是四溅的水声,倒把我吓得清醒了些。

转头看去,见是小红困得迷迷糊糊地,把捣衣杵扔进水盆里,溅了她一身一地的水。

我和月季一壁笑,一壁赶上去替她收拾。小红只站在一旁,抻着她湿了大半幅的裙子,愣愣地看着发呆。

“还发呆呢!赶紧进去把裙子换了罢,一会儿连里面的衣裳也要沾湿。”

小红听了我的话,仍恍恍惚惚地,看来精神已经陷入沉睡了。我和月季忙拽着她往西厢房的方向走,半路上却又听见有人叫我“春儿”。

我回头,见是桂嬷嬷,正用手帕掩着嘴,站在正房的廊檐底下。我示意月季扶好小红,自己走过去,问道:“嬷嬷找我有什么事儿?”

桂嬷嬷咳了咳,才道:“往后别由着性子玩到三更半夜了。昨儿半夜我起来,还听见你们在厢房里大笑大说的,可不今天就没了精神。”

我低了头,一副乖巧的受训姿态:“嬷嬷教训的是,往后我们再不熬夜了。”

“也不是教训。”桂嬷嬷摆摆手,“叫你来,也不单是为了这个。听说你精于裁剪刺绣,今儿起,你就跟着我们,在屋子里做活计罢,不必再在外头洗衣裳了,这天怪冷的。”

听她又把冯嬷嬷当日的话重新提起,我心中警铃大作:“嬷嬷若有活计,交给我,我即刻就做。只是洗衣裳也不甚受罪,我两边都做,也不耽误。”我不愿意搞特殊。

桂嬷嬷摇摇头,一径拉起我的手,走进房中:“姑娘真真是个没有坏心眼的人。寒冬腊月,在外头浆洗,纵使有热水,也不过一时半刻就冷了,我又不是没做过这活计,如何不知道?”

我听桂嬷嬷说得恳切,心里却打鼓:“可是……”

桂嬷嬷像是明白我要说什么:“不妨事的。我实话说了罢,姑娘从前是主子奶奶跟前的红人,如今虽来了这地方,也自是有人惦记。不叫你洗衣裳,是主子于心不忍。纵使有人拿这个说嘴,你也大可不必慌张。”

我听了这话,心里的石头反落了地:“嬷嬷既这么说,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说无益,嬷嬷就替我谢谢二奶奶罢,若她再有什么活计,尽管使我做,也是一样的。”谢谢她在这等琐事前头,仍然替我着想,生怕我受了委屈。

“不是琏二奶奶。”谁知桂嬷嬷当即否认,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是宝二爷。你这席话,我可要转述给宝二爷了?”

知桂嬷嬷在开玩笑,我也不在意,笑道:“好呀,若宝二爷不嫌弃,有活计交予我,我便替他做了。”

桂嬷嬷一笑而过,领我进了内室,告诉我有什么需要裁剪,一应用品又在哪里。

不过是最基础的针线活罢了,我一听,也就当即上手,还被两位嬷嬷狠狠夸了一通。

手上忙碌着,心里却不免怔忡。

我被撵一事,宝玉是从哪里知道的?甚至连我日日浣衣这样的细枝末节,他都了然,甚至出言替我求情。

我和他的交情,有那么深吗?

还是说,他的习惯性怜香惜玉,让他对我生了恻隐之心?反正吩咐嬷嬷一句,对他来说也是举手之劳。

可是怜香惜玉,也不能单怜我一个人啊!怎么不研发出洗衣机,拯救万千冬日浣衣的女性同胞?

就当是他还我昔日拯救他的玉,免于其被摔在地上的恩情罢了。我想不明白,索性不去想,随便安个理由,让自己安心。

裁剪的活计并不多,平时两个嬷嬷做着,也只需半日,我一来,便更快了些。

少顷我给一件衣裳锁完了边,今日的工作也就完成了。

桂嬷嬷扯着我缝好的衣襟,跟陈嬷嬷啧啧赞叹:“我竟没看出来,春儿姑娘小小年纪,针线上竟这般在行!看看这锁边,都快把我比下去了!”

我忙道“不敢当”,陈嬷嬷却心不在焉:“比下去了,比下去了,今天还打不打一圈?”

桂嬷嬷一时无语。我一笑,转身出去,陪月季和小红洗完今天的那些衣裳,聊尽我的一番心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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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惜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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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不知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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