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猪——不对——开学的那一天到了,在我虔诚地赞美酒馆老板并且表示会为了他每天向上帝祈祷之后,老板表示希望我彻底忘掉他,因为我每天絮絮叨叨地比起他母亲还要烦人。
我很生气,因为我的话应该没有这么多。
“我只是太久没有遇见过好人了。”我说,“我的爸爸妈妈都去世了,收养我的亲人也对我很不好。”
在老板歉疚的眼神下,我满意地提起行李离开。这句话我一直憋着呢,就等着这一天了。
跑到火车站,我跟着几个鬼鬼祟祟的年轻人一起闯进正确的站台。我把老羊变小了,放在推车里。现在,它大约只有一条小狗那么大。我在它毛茸茸的头顶用捡来的红色丝带系了一个蝴蝶结,又把它的嘴绑起来,叫人不能一眼分辨出这是羊还是一只大猫。
“我真的很爱你了。”我对老羊说,“我不会丢下你,所以,你也要对我无比忠诚。”
我当然爱它,毕竟我们生活在一起这么久。穷困的时候,我们缩在山洞里啃胡萝卜和野草,大富大贵时,我们在豪华帐篷里一起喝葡萄酒。
羊与我曾经是舞台上的常客,我将它变化成一团不会被吹散的雾气,在马戏团火把与灯光下赢得连连喝彩。
我喜欢那样的生活,曾经一度觉得一直这样过下去也不错。只是后来变了,习惯之后就变得无聊,在真切的无聊中,我就将这种生活毁坏,进入人生的新阶段。
我的助手小姐很讨厌这种生活方式,曾经,她多番劝告,甚至拿出成年人的身份来警告我:我应该明白人生的真正利益所在。
是谁第一个提出,一个人成天干坏事是因为她不知道“真正的利益”呢?哦,有点糟糕,是上帝,或者说,还是人的时候的耶稣。
他认为,假如对恶人进行开导,让其通晓为人处世的道理,看到真正的“正常的”利益,她就会立刻停止做坏事,成为善良高尚的人。因为她已经明白“真正的利益”,从善行中发现自己的利益。
然而,什么又是“真正的利益”呢?
上帝的秩序令行善积德成为人类真正的利益,但是古往今来,那么多人——那么多那么多的人把它置之一旁,反而冲向冒险的、恐怖的道路,没有任何人强迫过他们这么做,他们是自发走上的。
这是否证明,人类还有另外的“真正的利益”呢?
世界上有两重利益,一个依托于上帝的秩序,一个依托于人类的秩序。
这意味着,一意孤行、我行我素的人类利益比起需要受到教导的上帝的利益更早诞生,也更加贴合人类的灵魂,这是一个孤独的原初的人的灵魂。
然而,就像人类需要上帝一样,人类也需要一个上帝的秩序。因为人需要更加温和的群体——同类,于是上帝的利益就诞生了,上帝的秩序也诞生了——上帝是依托于非人类本性而存在的,却又得到人类共同承认。
至于我,这种人之本性的利益反而被排除在人类之外,成为一个歇斯底里的野兽。
那么,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利益”?
人群里,我不否认,上帝才是主宰,但是在山林,我才是。
我信仰上帝,因为我见过魔鬼,所以可以推断出,与魔鬼对立的上帝是存在的。但是我不信奉他的利益,我仅代表我自己,向他献上最崇高的敬意,但是要教化我,还得看上帝他老人家的本事。
至于助手,她从未见过魔鬼,对上帝将信将疑,却无比信奉他的秩序。在我看来,她是个罕见的蠢人,稀里糊涂地活着的万众之一。
我随波逐流,同样也稀里糊涂地活在这里。如今,人生已向我揭开新的幕布,那厚重深红的布料之后,是列车、城堡以及“巫师”。
我好奇地坐在列车里,充满新奇地观察走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瞪大眼睛,竖起耳朵,探寻巫师的秩序,好奇地看着巫师的利益。
我用一部分打工的钱换了巫师货币。不算多也不算少,银行里的那群妖精和犹太佬一样可恨,汇率高的吓人。
车窗外每一颗树都在快速路过,铁轨蔓延到天边,像是一条真正的永无法到达的通往上帝之城的路。想象一下,我们坐在一辆由人类构建的火车,企图用人力前往上帝之城——
我抽出皮包里买好的卷尺,将其放在手心,开始朝车厢外面走去。别忘了,我还要投奔布莱克家好心的贝拉小姐呢。
如果可以,希望她能够继续像很久之前一样送给我食物、衣服和钱。
找布莱克很简单,这里许多人都认识她;我找布莱克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我只认识她。那些人认识她的人都长着不太友善的面孔,在我提问时多会上下扫视我,没有礼貌地盯着我的头发使劲看。
就像莎拉的妹妹说的那样,我有一个*花头*。据我母亲说,这是一种生理疾病,我的头发有几块是老人的白色。我不大认可这一观点,医疗知识也是一种危险的权力规训。当我并没有因为这一两簇头发而感到不舒服时,它就不应该因与众不同而被定义为“疾病”。
它只是*与众不同*。
一切黑白配色的生物大概都具有极为旺盛的生命力,我也一样。等到我从或真或假的回答里快速锁定贝拉所在的车厢,热情洋溢地敲开车厢的门时,记忆好像又回到我朝她家扔□□的那个夜晚。
*火烧房子一样的急切*
“贝拉~”我扒开门,把头伸进去,果然看见她了。她长得真好呀,又白又高,整个人脊背挺得笔直。我放在门后的手捏紧卷尺,她大概是不需要卷尺来丈量长了多少了。
“你是什么人?”一个坐在贝拉对面的男孩问我。
我挤进那扇从未向我打开过的门,站定之后把两只好久没擦过的皮鞋后跟“啪”得并在一起,来了一个立正。只是,我并没有介绍自己,因为我也不知道应该如何进行一场自我介绍。
我是谁?
这很重要吗?车厢是一个公共场所,我可以存在于任何公共地带。
硕大的背包将男孩挤得不得不往窗户边上靠。我将包放在椅子上,亲热热地坐在贝拉那一侧的长椅上,越过我们之间隔着的那个棕发的安多米达,高兴地想要去握住她的手。
“贝拉,贝拉,你过得怎么样?我好想念你,你离开之后我去哪里都找不到你,你到底去哪里了?”说着,我又笑起来,“见到你真高兴,教授说我们会在一起念七年的书,这七年,不会有人把你从我身边带走啦!”
贝拉特里克斯一言不发,倒是她的妹妹使劲把我往外推。那个我不想搭理的男孩也冒火了,他把包重重塞回我的身上,大声问我:“你到底是谁?”
“这间车厢是实名制吗?”我大声问他,“凭什么我一定要告诉你名字?”
他不太擅长辩驳,或许是个笨嘴拙舌的人,于是就拿起魔杖准备给我一个教训。
“够了!”贝拉在这个时候终于发声,我沉下脸看向她,希望她能够交出一个满意的答案。显然,我板着脸的样子吓到她了,或者说,曾经抛弃行为令她心生愧疚,她的语气软下来,却仍旧不可辩驳地命令我离开。
“这里也变成了布莱克家吗?”我问她。
“不,但是你不应该留在这里。”她说。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她忽然变得急躁,手掌在空中挥舞一下,“出去。”
我知晓她的想法,想必是我的名字乃至一切已成为一段羞耻的过去。我理解她,所以我宁愿看轻自己也要挤进这个车厢。
我愿意为她剥掉我的皮,但是她却没有想到应该回报我。
一而再再而三的敷衍令我怒不可遏,当时的表情也一定十分恐怖。列车正穿越一片阴云,车内的光线变暗了,不远处传来咣当一声,像是在敲响某种警钟。
那个男孩想过来抓我,我便扯过他的胳膊,死死地往桌面上压。疼痛折磨得他大声尖叫,布莱克家的二小姐也在叫,只有贝拉没有动作——我防着她呢。过了好久,久到车厢外围了一圈人,好几个近成年的小伙子把我从车厢里拽出来,我抓他们,咬他们,心里恨得要杀了他们。
只是,愤怒之后我所感受到的不是恐惧,而是“快乐”——惊人的快乐。这种乐趣超脱一切,口腹之欲也好,金钱之欲也罢,全部都比不上此时此刻我喘息之间那种令人浑身发颤的兴奋。
我听到许多声音,有骂我杂种,有说疯子,有人幸灾乐祸地说,我打了莱斯特兰奇家的人,等上学了一定要我好看。
我不理会他们的威胁。瞪大双眼盯着列车顶,双手颤抖,好似一个奇异的耶稣从那铁皮缝隙里钻出来。我的手指开始发痒,指甲磨刀霍霍。
在我活的这十一年里,从我能听懂人话以来,这样的言语已经像影子一样与我密不可分。任何人都可以威胁我,伤害我,而我要做的就是逃避危险,切割危险降临的可能。
无论是在父母之间做传音鸟,还是农场里忙来忙去的奴隶,亦或者小镇的魔术师,山里的流浪儿,都是我切割的过程。我在其中找不到幸福,却在一次次断裂里得到奇异的安全感。等到安全感摇摇欲坠,即我收到的威胁足够多时,我就进行下一场切割。
是了,招致不幸的缘由就是切割得不够彻底。我盯着贝拉,忽然之间笑起来。
我从来没有与“巫师”进行过切割。
无论是穿着白袍子的莎拉,还是小镇上的布莱克,亦或者是我冒名顶替的魔术师和离开城镇前见到的谋杀犯,最后,是追到山里也能找到我的麦格教授。
巫师贯穿我的人生,这些在人间作恶的魔鬼为我带来不幸和痛苦。思来想去,最开始的不幸大约是我自己。
我拥有作为“魔鬼”的天赋。
这是一种贯穿于血脉,比起自我还要难以切割的深切罪恶。为什么一定是我呢?为什么我是巫师?为什么我是魔鬼?为什么上帝从来不肯眷顾我?
我的母亲不是巫师,我们之间连接的脐带里从未流淌过巫师的血,为什么我却要成为巫师?
为什么——我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我陡然安静下来,甚至开始思考——命运,甚至死亡究竟是什么。
我想要的又是什么。
是晚上决定喝什么咖啡吗?
不,应该是决定回家喝咖啡的路上,经过雕像时,会不会有一块砖头忽然掉下来,砸到我的头上。
我想要切割的并非那些罪人,而是命运无常。
“啊,我知道了,我都明白了。”我站起身,恍然大悟,郑重其事地搓了搓手,却又发现除了做出这种动作之外,我又无事可做。
就像是一个被隔离在卵泡里的生命。
令人惋惜的是,维达并不那么认同巫师。换言之,维达认为巫师和麻瓜并没有什么不同。她的认知一直是:我/他者,这个他者包括世界上所有除了“我”以外的存在,可以说,维达是独居野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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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清心的人有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