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敲打在尚书府的青瓦上,滴滴答答的雨声吵醒了趴在桌上昏睡之人。何正抬手挡住酸涩的双目,好半天才缓缓清醒过来。
室内如今一片幽暗,只有窗外的一点昏黄,何正揉揉肿胀的眉心,挥手之间不知道碰到了什么,几声咕噜后只听得清脆的碎裂声。
“少爷?少爷你醒了?”门外早已等候多时的丫鬟们听到屋中的动静立刻拍门,想要何正将紧锁的房门打开。
今日也不知又因为什么,少爷和老爷大吵了一架,回来后便把自己关到了房子里,不许她们这些人踏入一步。要不是知道少爷三天两头和老爷闹脾气,她们这些下人差一点就破门而入。
现如今好不容易里边有了动静,赶忙连声地呼唤。
听到外边的响动,何正脸色越发的难看:“别敲了,我不会开门。”
他停顿一下,随即又补了一句:“告诉我爹,我要饿死他儿子。”
随即也不理会,外边骤然的鸦雀无声,只是有些烦躁地搓了搓发麻的脸。听到外面安静下来,何正的脸垮了下来,他知道这次他爹很可能不会成全他。
他没有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提出娶亲,自己的父亲……那个恨不得让他快点成亲的人,竟然会那样暴跳如雷。
偏偏对方的这个反对,他竟然无力反驳。
他虽是个纨绔子弟,可并不是不学无术的流氓,父亲说的那一些,他都懂。
甚至……
他认可父亲的反对。
然而理智又怎能够击败感性?
之前他也并非是未曾想过,是乐天也好,又或者内心的胆怯也好,让他下意识地忽略了不可逾越的世家斗争。
也许真的如他爹说的,他被宠坏了。
何正面露苦涩,连皇帝都无法解决的党争,又岂会为他妥协。
本朝开国皇帝出自颍川氏族,因此在立朝前跟随天子的世家辅臣自称旧党,亦称元酉旧人。
后几代皇帝改革科举大量吸纳寒士,这批人进入官场之后彼此抱团,立号为昭圣散人。
他师爷晏太师乃是当今昭圣散人的领军者,他父亲是被两党默认的昭圣散人一派未来的继承人,有这样背景的他要迎娶出身元酉旧人的李小姐……不亚于是痴心妄想。
他心知肚明。
可情感是能用阵营来划分的吗?
何正遮住眼前的朦胧,他颓然地拍开桌上酒坛泥封。这是李小姐喜爱的见山堂最新产品,名唤云麓错冰,据说已经面世便被世家贵女们所推崇。一口闷下半坛,他眼角微微发烫:“为何?为何要有什么元酉旧人和昭圣散人之分呢?”
他想不通也放不下,忍不住又灌下一大口云麓错冰,甘洌的酒浆划过喉咙,带起痛彻心扉的疼痛。眼前朦胧一片,李小姐的一颦一笑似乎近在眼前,离别时对方那微带苦涩的笑,如今他才知其中含义。左手不自觉地攥紧桌角,青白的指尖用力直到一滴鲜红落在坛边,他却置若罔闻。
“咯。”不知道是喝急了还是怎么的,何正只觉酒气上涌,他口中呢喃:“所以,你早就知道,知道我们不可能,才会让我回来问我爹。”
“李小姐……你好狠的心。”何正将酒坛抱进怀里口中呼唤,此时他的眸中再无初见时的飞扬只余空洞,指尖的鲜红滴落在坛中他却浑然不觉。
这一刻,何正突然明白了,在这座京城中有些距离比城墙更难以跨越。他和李小姐之间所隔何止那句齐大非偶,更是元酉旧人和昭圣散人的对立、是新旧党百年的恩怨,是无法违抗的父命父权。
坛中美酒将尽,他的相思是否也该画上句号呢?何正不知何时倚靠在墙边,任由一点点雨滴拍在他的脸上,神情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那日在观音庵中被“美救英雄”之时……
“进去给他梳洗下,然后再把门给他锁上,别让他知道我来过。”一直在门外站立的何尚书看着醉倒的爱子,眼中尽是疼惜。但凡是其他的事他早已妥协,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党争鸿沟让他退无可退。
“备轿,我要去求见恩师。”
两党的恩怨已经不可考究,然两者之间的争斗之激烈却更难以描摹。皇权甚至一度被裹挟其中,前代天子甚至因此三次立后又两次废后。
先帝第一位皇后乃是先帝表妹,两人青梅竹马感情甚笃,然三年后先承恩公深陷科举南北案中,玉皇后为保亲族无奈退居皇家寺庙为父祈福。
痛失表妹后先帝在第二年再次选秀,为了平衡当时的朝政,先帝选择了元酉旧人出身的崔氏入宫,这位皇后被称为大崔后,此后十余年大崔后稳坐后位,元酉旧人也因此获利颇多。
唯一可惜的是大崔后膝下空虚,只有一女名唤恒信。先帝十分疼爱恒信公主,曾经有意立为皇太女日后执掌天下,可正是这无与伦比的宠爱毁了公主的后半生。
恒信公主及笄后与颍川世家郭恒心意相通,大崔后在女儿成年便请旨意订下婚约,可就郭桓在进京谢恩的途中被刺身亡,证据直指当时处于弱势的昭圣散人。
郭桓死后恒信公主伤心欲绝几度昏死,大崔后为了替女儿报仇,被人布局拉下马饮鸩而亡。
因为失去了大崔后的庇护元酉旧人实力大不如前,但同样的,昭圣散人的一系列举动也触及了先帝的底线。一年后先帝不顾昭圣散人一系的反对,强令大崔后的幼妹小崔后入宫,后来小崔后之子继位便是当今官家。
正是因此,当今官家极为讨厌新旧两党相争,几次雷霆之下,不管是他们新党也好,还是旧党那些乡原都不敢再越过官家划定的底线。
正因为官家看似柔和实际雷厉的手段,让朝堂安稳了十数年,直到如今诸皇子渐渐长成,他们才又蠢蠢欲动。
何尚书本以为自己能护佑儿子周全,却不想唯一的爱子却喜欢上了那些元酉旧人。
……
晏太师的书房中还是一如既往的墨香,他虽年过古稀却依旧精神矍铄,何尚书前来求见之时他正笔走龙蛇批阅奏折。
“为何如此狼狈?”晏太师将手中的奏折放到一旁,才抬头看向自己的得意门生便是一惊:“出了什么大事让你冒雨前来?”
何尚书虽年过四旬,可是在自己的恩师仍旧局促不安。他双唇嗫嚅,一时语塞,然而想起儿子那通红的双眸到底还是说出口:“学生惭愧。这等时分还来讨扰恩师。只是……”
“只是恩师知晓,学生原配早丧唯独留下这一个根苗……也怪学生对他溺爱太甚,让这混账竟是……与他人有了私情,实在是……”
晏太师的神色平静,一双锐利的眼眸,古井无波的望向何尚书,他轻轻敲了敲桌面,打断了何尚书的支支吾吾:“此事我已听闻,那些乡原自持糟粕不堪为伍,元希你莫要自误。”
听着恩师带有深意的敲打,何尚书的脊背瞬间一阵发凉,原本清脆的雨打芭蕉之声也骤然变得嘈杂。
理智告诉他,如今恩师已然不悦,再说下去只会让老人家越发的恼怒,可是想起抱着酒坛的何正,他忍不住为爱子辩解:“正儿他不过是年少慕艾,还请……”
“糊涂!”不等何尚书说完,一本书便砸在他的脚下,耳边震耳欲聋的是恩师的斥责:“如今连你也想不明白了吗?人家不过是出了一个女子,便让你乱了心性。”
“可正儿他……他不过是……”
“住口!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①”晏太师厉声喝止还想挣扎的何尚书,用几乎于命令的语气说道:“想要保全你何家的清誉,我与你指一条路,宋家的嫡长女将要及笄。”
不知何时,细碎的雨滴变成豆大的冰雹,何正浑浑噩噩地走出相府,拒绝了管家递过来的雨伞,任由冰珠砸在脸上。
耳旁恩师的最后通牒仍在回响:“那宋家女娘夫人曾见过,容貌是极为出众的,堪配正儿。虽年纪小些但正儿也是年少心性,也算是良配。”
他没有想到,自己不但没有求得恩师应允,反而给儿子选定了一门亲事。宋大人与他也算是相熟,宋家连生了三个儿子才得了一个女儿,因此宠爱非常,且三子都是少有的青年才俊,日后前途一片光明。
论立场,他何家跟宋家同属昭圣散人;论家世,他们都非寒门商贾;论容貌才学,正儿未必能比得上已聪慧秀美扬名的宋家闺秀。
可……
总要娶个喜欢的才好……
何尚书双眉紧蹙,他不想自己唯一的孩子被党争裹挟,无法与心爱之人相守。然而,如果背叛恩师他更难以做到,多年的栽培岂是说得清的?
一直回到尚书府,何尚书仍旧无法下定决心,心忧爱子的他一回来就来到何正的院子坐在儿子床边,听着爱子睡着时仍旧呢喃着心上人,他闭上眼睛又睁开。
他要为正儿撕开一条血路。
此时江萦楚并不知道,她的一步闲棋将给自己带来多大的获利,她如今正津津有味的听小尼姑描述当何正被“英雄救美”。
“所以说,那位何公子并不知道当时他身后还有一对?”江萦楚笑着将桌上的瓜子给小姑娘抓了一把,见她眸子闪亮便笑吟吟地询问:“你可真聪明。”
智果挺挺胸脯一脸的骄傲:“这是自然,我可是很聪明的,在树上睡才不会被师姐抓住,而且还能听到很多好玩的,就是有时候我听不懂。”
兰熙闻言轻笑语气散漫地说:“能有什么消息,估计你看个英雄救美就是极限了。”
比如,这小姑娘可不会知道,当日里揍了何正的会是自己。
听闻此言智果用力摇头,眨巴着大眼睛说道:“才不是呢!智果能听到很多小秘密,比如九皇子跟他嫂嫂……”
说到此处,小姑娘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直接捂住自己的嘴,连瓜子洒落一地也没发现。
江萦楚的眸子凝固了一瞬,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
①是出自魏征《谏太宗十思疏》。
卡文,卡文,卡的昏天黑地中。求收藏[捂脸偷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2章 指鹿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