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贺砚醒来的时候光脑的屏幕还在发着荧光,界面还停留在星网论坛上,上面的评论还在实时滚动着,不乏祝福却也有着各种阴阳怪气的冷嘲热讽。
贺砚惺忪着眼从光屏上掠过,抬手摁下了关闭屏幕的按钮。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被无傩的声音召唤回虫族世界之后,自己就愈发嗜睡了——或者说,身体需求越来越像个真正的雄虫了。
以往荧幕光亮在自己不足半米的位置,贺砚是肯定无法入睡的。
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室内少了荧光愈发昏暗,唯有客厅暖黄的光线从门缝下的空隙里透了点进来,贺砚目光带着些许刚睡醒的涣散,木然地盯着那点暖光,鼻尖后知后觉地嗅了嗅。
空气里传来一股熟悉的香气,独属于西红柿的酸甜味顺着门缝飘进卧室,嗞得人口水不受控地分泌。
贺砚的喉结亦也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次,目光凝聚,踩着拖鞋拉开了房门。
厨房是半开放式的,无傩可能刚刚忙完公务,军装的白衬衫解开了袖口,肆意翻折了两三圈,显得利落又洒脱。常年束在马丁靴里的军裤,因为回家换上了毛茸茸的兔子拖鞋而自然垂落,军绿色的布料恰好卡在兔子高高翘起的耳朵上,平白给无傩添了不少居家的气息。
常年操纵各种精密军械的手如今正稳稳地持着锅柄,因为常年锻炼的关系,青色和紫色的筋脉浮现在小麦色的手臂上。
倒是护士小姐会喜欢的手臂。
贺砚的脑子里天马行空似的冒出了这个想法。
随即又不得摇摇脑袋,面上带笑——光看这一米九宽肩窄腰的背影就值得不少小虫子为其尖叫了。
察觉到自己嘴角不知道何时升起来的笑意,贺砚的心情莫名地没有那么烦躁了——有的人你一见就欢喜,这是不可控的生理反应。
无傩一手颠着锅,一手拿着勺,旁边还有个精密的称重设备,上面垫着纸,旁边还有一些小烧杯,想来是自己摸不准菜谱上说的几克具体是多少,干脆用科技来解决问题。
贺砚背靠在厨房的隔断上,漆黑的瞳仁愈发深沉,注视着这一幕良久,最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自从无傩第一次把番茄弄成一团糟的番茄泥之后,贺砚就没怎么让他进过厨房。
后来贺砚做饭,无傩洗碗,已经成了心照不宣的分工。
小孩以前只会捧着圆圆的肚皮没点坐相地窝在沙发上,贺砚来了就挪吧挪吧挪到贺砚怀里,等肚皮消下去再不情不愿地哼哧哼哧讨要个黏糊糊的吻再去洗碗收拾桌面。
不管无傩在外虫面前是什么样的,但他在自己面前总是一副没长大的小孩样。
后来自己没有记忆的时候见到的无傩是阴鸷冷峻的,身形削痩却掩不下一身戾气,那是种踩在悬崖边上,不要命只要啃下敌人血肉的狼。那种失了缰绳,吊着一口气试图在死前咬下敌人一口肉的那种疯子。
再后来小孩的眼里有期盼,有胆怯,那种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却又不断怀疑这是否是梦境。小孩不断试探这根稻草是否当真来源于河岸,是否真的能将自己拉出这泥潭。
贺砚在想,他们究竟怎么了?
明明自己只是爱上了一个人,为什么会生起这么多的波澜。
而明明如今已与爱人相聚,胸腔里於住的那口浊气又从何而来?
贺砚不知道,一种无力的疲惫感从指尖升起慢慢扩散至全身,眸底先前的爱意又被浓重的迷惘所替代。
无傩扭过头时,看到的就是这个模样的贺砚。
已是入春许久了,穿堂风拂过黑发雄虫耳边的碎发,一齐带走了雄虫当初盈满爱意的眸子。
无傩记得以前听别虫说过——喜欢一只虫是藏不住的,哪怕捂住嘴巴,喜悦也会从眼睛里蹦出来。
无傩从来没有怀疑过贺砚是否爱自己。
但现在他却不确定了。
烧好的白灼大虾精美地摆在盘子里,心脏不受控地揪紧,无傩指尖一颤,整个盘子失去了平衡。
千钧一发之际,贺砚抬手稳住了盘子的重心,熟稔地从他手里接过。
“小心一点啊。”雄虫端着盘子自顾自地往餐桌走去,错过了无傩脸上扬起的笑意。
“嗯。”无傩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看着雄虫的背影,沾着水的手指无知觉地在围裙上蹭了蹭,扬起的嘴角落下,湛绿的眸子迷上一层灰雾,一时间看着有些落寞。
但下一秒一切宛若错觉。
无傩转身像个没事虫一样回去取了碗筷,坐到餐桌边将筷子递给贺砚,两手撑着腮,眼睛亮晶晶地宛若有星星,“尝尝我的手艺。”
“我怎么不知道你都会烧菜了?”贺砚夹了一筷子,“味道不错。”
“嘿嘿。”无傩也不邀功,就在那傻笑。
食不言,末了,无傩把盘子收进水池,贺砚去洗碗。
无傩趁机悄咪咪地溜到门口,扬声道,“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等等。”贺砚随手从架子上扯出一个帕子擦干了手,追了出来,问,“见谁?急嘛?”
无傩打哈哈,“一个同事,很快。”
贺砚眼睛微眯,黑色瞳孔在灯光下闪着暗色,深色的漩涡把光点吞没。
“...”无傩退缩了一步,知道这事打哈哈过不去,但又不想再欺骗贺砚,面上纠结万分,最后还是怯懦懦地摊开了光脑,说出了两虫现在都不想听到的名字,“吴忧......”
自从贺砚恢复记忆之后,无傩就立马把那一整个监狱的黑发黑眸的雄虫解散了。说是解散其实也就只是哪个监狱搜刮来的放回哪去,然后如果没有犯事有雌虫做担保的就给顺手推舟交点保释金放回去了。
贺砚当时臭着脸在一旁监工,无傩腆着脸疯狂给他顺毛,哄了大半个月才算好——至少抱着被子可怜巴巴说自己冷的时候,不会被赶下床了。
当时贺砚问了这金屋藏娇是谁的主意。
无傩当然眼睛瞪得浑圆,那叫个无害,立马给自己申诉,“什么叫金屋藏娇!”
贺砚撩起眼皮毫无波澜地看他一眼,小屁孩撑着的腰立马蔫了,“吴忧说,这是我见到你唯一的办法。”
“他说什么你信什么?”
“后来不也确实在监狱遇见你了吗?”无傩缩着脖子嘀咕。
贺砚当即就掐住了他的后颈,像捏猫一样,“那你要不要说说养替身的事?”
“哪能啊。”无傩也不在这上面过多纠缠,也不管被捏的后颈,就直直转了个身体,亲上了贺砚的嘴唇,软软的像个果冻。
气息交融间,贺砚的情绪也平复下来了,无傩俏皮地用舌尖舔了舔唇角,“好哥哥,我可跟他连手都没碰过。”
贺砚鼻腔冷哼,也不知道信没信,但好歹是不在这问题上过多纠结了,只是说,“吴忧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后别跟他见了。”
当时无傩答应的可是信誓旦旦,就差没拿项上虫头做担保了,可现在。
贺砚面无表情,手背到身后去把围裙上的蝴蝶结解开,随手搭在了椅子靠背上。
“就真的只是公事......”无傩自知理亏,声音小的像蚊虫。
贺砚没有发火,只是走进了衣帽间,随手拿了一件外套,边套上边往门口走。
最后都拉开门把手了,无傩反而愣在原地像是不知道要干什么一样。
“走啊。”贺砚挑一挑眉毛,立了立自己大衣的衣领。
“去哪?”无傩湛绿的猫眼瞪得圆乎,呆呆傻傻的,重复了一遍问题。
“你不是要去见吴忧?”贺砚依旧面无表情,捏住门把手的动作持续了太长的时间,他反应过来干脆顺着力道推门大开,自己朝外走了两步,见无傩没跟上来转过身来看他,“怎么?”
贺砚嘲讽的话在舌尖转了四五圈,最后还是吞没了下去,凌厉的五官生出些许疲意,他抬手捏了捏鼻梁,叹了口气,“走吧,别闹了。”
他不是小年轻,他知道言语有多伤人。
他见过世间百态,穿梭过多个轮回,所以他知道遇到能让自己心动的人有多难。
所以他哪怕再生气也不过是在甜品店笑着送上一份无傩不敢吃的蛋糕,轻声告诉他,“现在轮到你来追我了。”
贺砚知道怎么爱人,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他并不愿意去做无谓的争吵。
就像当初无傩养替身的事件,他知道自己很生气,放在普通小年轻身上必定是得一哭二闹三上吊,分手买醉狗血一条龙的。
但贺砚不是小年轻了,他已经。
活了很久很久了。
本来无傩必死的,天道放手了。
在雄虫保护协会大楼的时候,贺砚其实并不觉得自己能救活无傩。
在他眼里,无傩必死。
所以他待在家里,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看着无傩离开。
命运从不怜悯任何一个人,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能力动摇命运。
这是贺砚用了整整几十次轮回流了无数次血泪最后终于妥协,刻骨铭心记在灵魂深处的道理。
后来吴忧来了,天道的宿主。
吴忧说,“无傩去雄协了。”
贺砚当时枕在手臂上没理他。贺砚知道,贺砚什么都知道。知道无傩去雄协,知道他会死在这场战斗里,知道他口中的等我回来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虚妄。
他什么都知道。
有的时候他又痛恨自己怎么知道的这么明白。
正是因为他知道,所以他瘫在了屋子里,等待那几个小时后会传回来的死讯。
但吴忧问,“你不去见见他吗?”
枕在头下的手臂略微麻木,贺砚坐直了身子,决定去见小孩最后一面。
许是这个还算年轻的宿主对自己的挑衅勾起了自己年轻时的那份与天道硬碰硬的豪气,又许是不忍心看小孩孤苦伶仃地死在顶楼上。
他想,小孩临死前会不会担心自己等到他的死讯会很伤心?
毕竟小孩信誓旦旦地流着泪亲吻自己许下诺言,说自己会回来的。
说谎的小朋友会长长鼻子的。
贺砚的思绪有些散漫,甚至称得上是天马行空。
他想,去陪小孩走人生的最后一段路吧。
虽然已经懦弱许久了,但也不能一直这么怂蛋下去。
好吧。
贺砚原本只是想看爱人最后一眼的,最后没忍住还是动了手。
蚍蜉撼大树,不过如此。
天道的威压尽数灌注己身。
他把无傩塞进了时空的缝隙,隔绝了他的五感,在外对天道破口大骂。
“**********!”反正言语粗俗,变着花骂,也不带喘气,从天地混沌初开骂到自己经历的那么多世苦难,用词繁复都不带重样的。
贺砚感觉自己骂了很久。
骂到最后力竭,胸口因为各种各样事情积攒的郁气尽数抒发。
贺砚累了。
他沉默了很久,跟随着石块瓦砾下坠。
他看着时空裂缝里声嘶力竭泪流满面上演着无声默剧的无傩,那个和自己一样的苦命人。
或许比自己还要苦那么一点点。
“喂,老头。”贺砚闭上了眼,松开了手,身体随着土块一齐下落,“救他,我答应你。”
你看,必死的无傩改变了命运。
而原本必死的自己不知怎么的重新降临到这个位面。
你看,有情人终成眷属。
你看,唐僧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于到达了西天。
可这最后一经落在手上,却感觉一切都不太对了。
就像是贺砚已经很通情达理地决定陪着自家老婆去见那个不清不楚的前哥哥。
月黑风高孤雌寡雌的,贺砚担心自家老婆与心怀不轨之徒私下见面出事,特意连盘子都没洗,火急火燎地拾掇准备陪老婆出门。
你看,多么二十四孝的好男友啊。
你看,贺砚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但好像无傩不知道。
你看,事到如今,他也只会嗫切地说道,“可能不太方便。”
贺砚挑眉,向后退了两步,黑色的瞳孔在黑夜里依旧熠熠生辉,头顶高悬的清月与眼前的雌虫一齐倒映在眼底。
贺砚突然觉得陌生。
一股巨大的空洞感在一瞬间袭卷心脏,强压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神经的每一个末梢。
贺砚深吸了一口气,捏着鼻梁再重复了一遍,“我陪你去。”
无傩立在门口,白皙的脸上尽是无措,嘴唇几度张开又合上,右脚下意识地想要跟上贺砚,但最终却立在原地没有动。
一瞬间火星点燃炸药仓,压下来的火气瞬时爆发,名为理智的弦在一瞬间绷断。
“无傩。”贺砚听见了自己冷峻的声线,“从遇见到今天你跟我说过多少次谎了?”
“你以为我是不是非你不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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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番外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