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渐渐笼罩了海平面。货轮在规律的引擎轰鸣中微微摇晃，陈谷雨一个人独自坐在窗前，心神不宁。
他将邵雪安置在唯一的床铺上，自己则靠在舱壁边的硬质座椅上，闭着眼，却毫无睡意。白日的冷静与强硬在独处的黑暗中悄然褪去，露出底下从不示人的嶙峋内里。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起半月前，在市局强制安排下的那次心理诊疗的片段。那间过于安静、充斥着消毒水和精油混合气味的咨询室。
“陈警官，你最近一次感到‘放松’是什么时候？”
“不记得。
“那么，睡眠质量如何？”
“正常。”
“根据你的体检报告，皮质醇水平长期偏高，伴有间歇性心动过速。这通常与持续的高压和…潜在的创伤应激反应有关。”
“我们上次谈到，你在三年前那起‘7·21’跨国文物走私案中，失去了两位并肩作战的同事。”
“……那是任务。伤亡在所难免。”
“伤亡在所难免…”“但目睹同伴在眼前牺牲并且是因为……信任了错误的内线信息，这种感觉，恐怕不仅仅是‘难免’二字可以概括的。”
陈谷雨沉默着，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指节泛白。那场爆炸的火光，同伴最后惊愕而不甘的眼神，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和血腥味……碎片式的记忆带着灼热的温度试图冲破他精心构建的堤坝。
“我注意到，案发后，你几乎切断了所有非必要的社交，工作强度增加了百分之四十，并且，”医生顿了顿，目光落在他没有任何饰品的手腕上，“你摘下了你们小队当时统一配置的、带有定位功能的手表。”
“旧了，坏了。”
“陈警官，”医生轻轻叹了口气，“回避和压抑，并不能让伤痛消失。它只会换一种方式，更深地潜伏下来，影响你的判断，甚至……影响你与他人的连接。比如，你似乎很难再建立新的、深度的信任关系。”
“我的工作不需要那么多无谓的连接。”
“真的吗？”“一个无法信任同伴的刑警，如何在关键时刻将后背交给对方？一个封闭所有情感入口的人，又如何能精准洞察案件中复杂的人性？”
陈谷雨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诊疗时间到了。”他声音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结束意味。
“无法信任…封闭情感…”医生最后的话语残留在他神经末梢，在此刻寂静的夜里反复刺痛。他烦躁地抬手捏了捏眉心，试图驱散这些不受欢迎的思绪。
信任？他当然不信任任何人。在三年前那场背叛之后，信任就成了最奢侈也最危险的东西。
陈谷雨将自己打磨成一把纯粹的、冰冷的武器，只忠于程序和证据，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确保不再犯错，不再……失去。
可邵雪的出现，让一切变了。
为什么给他第二个选择？为什么违反规定带他回家？甚至，为什么此刻会因为他感到……难以言喻的安心？
这些念头让他心烦意乱。船舱内的空气似乎变得稀薄而滞涩，座椅也变得格外硌人。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焦躁在四肢百骸流窜，胸口像是堵着一团棉絮，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倏地睁开眼，黑暗中，只能勉强看到对面床铺上那个微微隆起的轮廓。邵雪似乎睡着了，姿势有些拘谨，面向舱壁。
陈谷雨盯着那背影看了许久，久到眼睛开始发涩，发干。最终，一种近乎本能的需求战胜了理智和多年来固守的界限。他几乎是无声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舱室里投下沉重的阴影。
他走到床铺边，动作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迟疑。床铺很窄，勉强能容纳两个成年男性，但势必会紧密相贴。
邵雪在睡梦中似乎感知到什么，不安地动了动，含糊地咕哝了一句什么。
陈谷雨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掀开了邵雪身侧的被子，躺了下去。床垫因为额外的重量深深下陷，邵雪在睡梦中本能地向着热源和更稳固的方向靠拢，后背轻轻贴上了陈谷雨的侧身。
一瞬间，陈谷雨的身体僵硬如铁。
这种毫无防备的贴近，让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属于刑警的本能在叫嚣着危险，催促他立刻远离。那是一种对失去安全距离的天然排斥。
然而，另一种更为隐秘的、蛰伏已久的情感，却在这紧密的接触中，悄然探出了头。邵雪的体温像一道微弱的暖流，透过薄薄的衣料，一点点渗入他冰封的感官。那平稳的呼吸声，像带着某种奇异的节奏，缓慢地、执拗地安抚着他躁动不安的神经。
他想起小时候，两人挤在一张床上看星星，邵雪也是这样，睡着睡着就滚到他身边，手脚并用地扒着他，像只寻求庇护的小动物。那时他只觉得麻烦，会不耐烦地把人推开。
可现在……
他僵硬地抬起手臂，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极其缓慢地、带着近乎笨拙的试探，环过了邵雪的腰，将人更紧地、也更真实地拢进了自己怀里。
怀里的人似乎被这动作惊扰，轻轻哼了一声，但并没有醒来，反而像是找到了更舒适的位置，调整了一个姿势，睡得更加深沉。
就是这个无意识的、全然依赖的举动，猝不及防地撬开了陈谷雨心上最坚硬的锁。
一直紧绷的神经，“铮”的一声，断了。
那些被强行压抑、刻意忽略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刷着他多年来筑起的高墙。失去同伴的痛楚与自责，独自面对黑暗的压力与孤独，对背叛的愤怒与警惕，还有……对怀中这个人，那份深埋的、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超越了发小情谊的复杂情感。
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将脸深深埋进邵雪后颈与枕头之间的缝隙，呼吸着那带着体温的、独属于邵雪的气息。这气息像一张细密而柔软的网，将他从冰冷混乱的回忆漩涡中打捞起来。
原来，他并不是不需要连接。
他只是太害怕了。害怕再次付出信任后的失去，害怕敞开心扉后成倍的伤害。所以他把自己囚禁在孤独的铁笼里，以为这样就能刀枪不入。
可怀里这个真实的、温热的躯体，却无声地告诉他——温暖，是最幸福的东西。
医生的话再次回响，却不再那么刺耳。“影响你与他人的连接……”是的，他几乎切断了所有连接。可邵雪，这个他以为早已消失在过往岁月里的人，却以一种最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闯了进来，蛮横地在他密不透风的世界里，凿开了一道缝隙。
他收紧手臂，将邵雪更深地拥入怀中。邵雪在梦中不适地挣扎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抗议。
陈谷雨稍稍放松了力道，却依旧没有松开。他闭上眼睛，感受着怀中人的存在，感受着那份久违的、与人紧密相连的实感。
船舱外是未知的航程和潜伏的危机，船舱内，两个各怀秘密、命运交织的男人，却在这样一个诡异的夜晚，以一种超越常规的方式，暂时寻找到了一丝诡异的安宁。
陈谷雨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这份建立在危险和试探之上的脆弱信任能维持多久，更不知道自己对邵雪这份悄然变质的感情将归于何处。
但在此刻，在这艘漂泊于无尽黑暗中的孤船上，怀里的这份温暖和重量，真实地安抚了他灵魂深处那片荒芜已久的冻土。
他依旧是他，那个冷静、强硬、不择手段的刑警陈谷雨。
只是，他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在今夜，因为一个叫邵雪的人，悄然松动，裂开了一条细微的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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