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
从左往右数排第二的那个伙计眼下青黑,今天原本精神不振,瞧见美人眼睛倒亮了起来,“你这个傻子艳福倒不浅!”
苏裕自然知道自己相貌好。只不过这人是真有病,没见过人似的。她暗不做声着,且看他还要如何。
苏裕皮肤天生粉白柔嫩,两抹轻烟小旗眉,一双含水柔情眼,琼鼻朱唇,当年在锦州,是出了名的美人。
那时候年纪小,模样更为俏丽,极招人喜欢,只要她流一滴眼泪,就没有人能招架的住。要说当年她那位前未婚夫沈竹猗,神仙一般的人物,怎么就一眼看上她,那还不得是她被踹下仙盟台时,口吐鲜血的模样惹人心疼。
八年过去,年纪大了点,脸上的肉少了一些,人看起来就端庄沉稳许多,只不过一颦一笑间,依旧是当年那个惊才绝艳的美人。
那个伙计这么说,于是其他几个人纷纷望向贺玲琅与苏裕相握的手,不禁也是浮想联翩,一帮人哈哈大笑起来。
贺玲琅骄傲道:“你们笑什么?不相信我有这么漂亮的妹妹?”
那人道:“我们不信!”
贺玲琅道:“那你们怎样才能信?”
站中间那个伙计眼珠子咕噜一转,说道:“除非你叫她亲你一口!我们就信了!是不是?”
苏裕差点没忍住一脚踹那伙计脸上。什么人?光天化之下竟敢如此浪荡到她眼前?
她一只手缩进衣袖里,稍稍聚起一点灵气,正想给那人一点苦头吃,没想到那人的嘴巴竟还会自讨苦吃。只听他道:“你这妹妹是哪个勾栏里的?下次我去也点上玩……”
一众人正想大笑。
“你说什么?再给我说一遍?”
他们眼见着贺玲琅冲上去揪住同伴衣领,还没反应过来之时,他就已经被凌空拽了起来!贺玲琅整张脸已经红透了,好像一头狂躁的斗牛。
这帮伙计头次见他这副凶相,惊得不敢说话。他们从前只当贺玲琅是傻子,欺负也就欺负了。万万没想到他的力气这么大,几人面面相觑,俱从彼此眼中看到惊恐。
一人强作一口气,道:“……你…你放开!不然我就报官了!”
他一面说话,一面却连连后退。倘若贺玲琅冲过来揍人,他便做好逃跑的准备。
贺玲琅不理他,仍是咬牙切齿地对面前人道:“你,再说一遍?”
这名伙计脸已涨成了猪肝色,一口气喘不上来,心咯噔咯噔地跳。他对着眼,视线都模糊了,贺玲琅暴怒的脸在眼前虚幻起来。后背已是冷汗涔涔,当急之下,脑子犹如万马奔腾。
他脑热地想:这个人、这个人要听什么话?再说一遍?要自己再说一句刚刚的话…什么话……
左手数排第二那个伙计,还算机灵的。被拽住的伙计与他交好,天天偷懒一起骂天骂地骂掌柜骂媳妇。他偷偷绕到傻子后方,搬起笤帚,想搞个背后袭击。
“咳。”
苏裕就站在另一侧,不死心地咳嗽了一声。见此人不曾分眼看自己,心想道:我躺了这八年,莫非已经死了?不然这么个活人站在这里,他怎么看不见呢?
那伙计一心搞偷袭,十分认真,是真没听见。他计划先绕到后方,趁贺玲琅不注意,搬起苕帚使出了十二分力气,狠狠砸下去——
“?”
笤帚忽然好重,后方好像有一股力,叫他动弹不得。伙计一转头,两只青黑的眼睛登时吊了起来。他惊奇地发现,傻子带来的那个美人正朝着自己笑,而她的两根手指头,正轻轻压在笤帚柄上。
“!你……你!”
苏裕瞪眼道:“你什么你?我都吭声了,要怪就怪你自己耳聋!”
“…………”
另外站着没动的几个伙计见此场景,皆吞了口口水。没想到贺玲琅带来的女子也不好惹,皆不敢再多言。
这帮人大难临头各自飞,那扫帚伙计愤怒又屈辱,红眼吼道,“小贱蹄子,你也敢欺负我!!!”说着,举起笤帚不管不顾地迎头打过来。他昨夜在家中受了气,媳妇儿罚他在家门口跪了整整半夜,还扬言要将之赶出家门。今日又被个傻子带来的女子侮辱,他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尽被女人欺负了去!
苏裕见状,啧啧两声,侧身一闪。她身后就是茶桌,伙计扑了个空,猛地往桌上栽过去。笤帚一扫,就是一阵“乒铃乓啷”声,茶桌上的茶具砸了个彻底。茶楼里的众位伙计顿时慌了。
这时贺玲琅又大吼道:“妹妹!!”更是混乱成一片。
苏裕心说:以后出门还是要看黄历,今日真是倒了大霉!
“你们在干什么?哎哟喂!!砸了我的东西!茶具!!你们……你们几个!哎哟哟!被张老爷知道你们可死定了!知道这这值多少钱吗?你们一年的工钱也抵不起!来人呐,我要报官,我要报官!”
她抬头一看,见有个蓄着山羊胡须,戴着官帽的老爷站在二楼红木浮雕栏杆后头,曲着两根指头连连惊叫着。
他话音刚落,就有几个衙吏打扮的人走了进来,为首的那人也不问方才这里发生了什么,唯独看见贺玲琅拽着伙计的领子,以及狼藉的地面,便盖棺定论此地发生了斗殴。
“跟我去衙门走一趟。”
路上贺玲琅畏畏缩缩地拉着苏裕衣袖,“妹妹,妹妹,我们是不是犯事了?”
想着先下先说点好听话哄哄他,不然等下只怕要闹起来,更加麻烦。于是宽慰着他,叫他放心,“哥哥,你忘啦,我可是很厉害的!”
“我记得!妹妹,你的剑呢?”
他说的应该是五云,苏裕在指头上捏出一个光球,装出一副得意的样子,跟他说道:“在这呢。”
贺玲琅这才放了心。
几人被押至衙门,很快就升起了堂。上方之人正襟危坐于“正大光明”之下,一拍惊堂木,喝道:“台下何人,所犯何事?”
一个伙计扑通一声跪下,抢先开口。
“大人!这个傻子,屡次来到我们茶楼闹事,大人您可知道我们茶雅居是喝茶之地!可这傻子,硬要吃菜,小的们好声好气同他说,‘若是吃饭,便去隔壁酒楼吃’,这傻子非是不听!仗着块头大,就这样欺负我们!大人!您必须要为我们做主啊!”
贺玲琅很不服气,说道:“你们酒楼就有鸭子吃!就是鸭子!”
几个伙计一听,顿时你一言我一句吵了起来。
“我们这是茶楼,怎会有鸭子吃!”
“你这傻子胡搅蛮缠,我们掌柜好心叫后厨给你做了鸭子,你就这样冤枉我们!”
贺玲琅纠缠不过,气急道:“我分明就见有人在吃鸭子!就是有!”
伙计不甘示弱道:“胡说八道!你说的人是谁!你说是谁!”
贺玲琅说:“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手上有朵黑色花!我就是看见他吃了鸭子!”
此话一出,门口观堂的百姓一阵哗然。
“你莫要胡说八道!”伙计们面面相觑,有一人差点跳起来撕烂贺玲琅的嘴,“你哪只眼睛看见的!你拿出证据来!”
众所周知,魔族人惯爱穿黑衣,若仅仅是穿黑衣,这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穿黑衣的人,总不能都当是魔族。
贺玲琅口中黑色花,说的大概是黑莲。黑莲是魔族地涂一支的家族图腾,地涂一族也是当今人界最多的魔族人,他们行事诡异狠辣,最大的特点是贪财。尤其是当年攻占锦州城时,地涂家族几乎是一马当先,后来竟在当地比拼起收刮的银钱数量。
这贺玲琅眼睛有多尖,竟能一眼就看到地涂家族刺在手腕上的黑莲图腾。
因此他这话一出,茶雅居的伙计才会跳脚。
一旦证实茶雅居和魔族人有联系,那么从今以后,哪怕茶雅居的茶再好,也不会再有人来了。
或许并不需要证实,就有人在心中暗暗将茶雅居和魔族人联系在一起,实际上他们并不关心真相,很多人只会跟着群众人亦亦云,也许只是贪图一个热闹,谁知道呢。
“肃静!”
上座的知府一拍惊堂木,全场顿时鸦雀无声,皆看向他。
苏裕沉默半晌,此时才道:“知府大人,方才我兄长也说了,看见一位手上有黑莲图纹的黑衣男子在茶雅居吃饭。您应当知道,这是魔族‘地涂’一支的象征?”她意在将重点扯至魔族,盖过贺玲琅闹事,最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坐在上头这位大人名为王巍,在这个位置已经稳坐了二十多年。说起魔族,他就是两股战战。
当年锦州被攻破后,同他一道下封的人好些都因为境内出了魔族,清印府派了人过去压制,丢了性命,便被朝廷那帮蛋疼的人弹劾管辖不力,转眼撤了职。
距魔族压境也过了六年,眼见魔人以蜂涌之势迅速入主中原,都城那边几乎是默认了其存在。
可王巍仍是怕,那几个被撤职的同僚几乎成为埋在他心底的巨根,一日复一日,根系越长越深,也叫他越来越惶恐。
这些年,衙门索性掩耳盗铃。没人发现便是没有,哪怕是有,也不会向上禀报。
府内衙役一日之内要在城中寻出三个案件来,大到杀人放火,小到菜场吵架,通通都要管,通通拉到衙里来,以此营造忙碌的假象,便没有闲心再去管魔人之事。所幸宜州城内至今不曾有魔人踪迹。
因此在魔族不曾踏足过的宜州,百姓对其的认知仍停留在六年前:听闻魔人诡计多端,杀人如草芥,听闻魔人爱吃人肉喝人血,甚至连骨头渣渣都要嚼干净,听闻魔人爱财如命,强抢奸盗掠无恶不作,甚至连小孩的糖葫芦都不会放过。
王巍桌子底下的两腿险些打颤,幸而底下没人看出蹊跷来。他镇定道:“本官自然清楚。宜州城内出现魔人本官绝不会姑息。贺玲琅,你也应当知道此事非同儿戏,本官再问你一次,是否果真在茶雅居见过一名手纹黑莲之人?”
贺玲琅咿呀乱叫:“他在吃鸭子!他在吃鸭子!他在吃鸭子!”
“好,此事本官会彻查,”说着,王巍吩咐了几个衙役下去,“你们几人就先回去,听候传审!”
王巍认得贺玲琅,贺家虽不是什么仙门世家,但在当地也有一定的声望,别看如今沦为商贾,早些年在仙盟大会拟邀的名单上,贺不闻也能排进前列。贺家突然弃道从商这事,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众说纷纭,至今仍是宜州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顾及到贺家,王巍不会轻易将贺玲琅扔进牢狱里,至于那几名小厮,顶多算是沾了光,也一并放了回家去。
底下百姓对于这个审判显然是不满意,纷纷喊道:
“既然茶雅居跟魔人有联系,不应当把他们关进大牢里吗?倘若放虎归山,他们再联系魔人当如何?”
“说的是!罪名没有洗清之前,不能把他们放回去!依我之见,要把茶雅居那个掌柜也一起抓来!”
“我感觉照那傻子的话,魔人在茶雅居吃鸭子,这岂非是破了茶馆的例?八成厨子也脱不了干系,要不把茶雅居的人全都抓过来。”
“傻子的话也能信?你当真以为有那么容易吗,你可知茶雅居东家是谁,那可是城西龙头,此人少时就杀过人,据说是拉到地室中,遭受了惨无人道的虐待,那人被拉出来时浑是血,手脚、眼鼻、口舌都没了!”
“那还能活吗?”
“肯定是死了!”
“你说的是张癞子吧,娘的他连自己老子都敢杀!”
“别说他老子,你听说没有,前两天他府里闹鬼,请了仙门子弟去镇压!就昨天,鬼没压住,他家倒霉儿子倒死了两个!给他气的,差点把仙家半条手臂砍了!”
“还有这事?你是听谁说的……”
底下抗议声强烈,王巍无法,附耳同师爷说了几句话,随后扔下一道令牌,吩咐衙吏将底下八人俱拉入大牢。
锦州地处人魔边界,苏裕对于魔族了解只多不少,按贺玲琅所说,那绝对便是地涂一支。只是她现在有一事不明白,贺玲琅到底是如何发现那魔族手上的黑莲纹的?
地涂一族穿衣比较保守,一般是紧袖口,高衣领,魔人大多爱穿黑衣,又没有规定必须穿黑衣。
不过地涂一支有个特征,他们身体有缺陷,天生体寒,身材较胖,居住在魔界极寒之地。为了御寒,地涂人出生起就要在臂上套个赤鸦护腕,赤鸦生存环境广,适应能力极强,其羽毛具有遇冷则温、遇热则凉的功能,地涂人将之制成护腕套在臂上,灵力流转间,便能够传导全身。
魔界有个说法,就叫做“屁股朝天放大屁,地涂沾屎腕不离”,话是够粗俗,却深刻地说明了护腕对于地涂人的重要性。
而黑莲图腾一般都是纹在手腕上,也正好是赤鸦护腕遮盖的地方,倘若贺玲琅果真看见了黑莲纹,那么这个地涂人必须得满足把护腕摘下的条件。所以,地涂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把护腕摘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