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人第二天就找到了郭述府上,说邵婕妤有请柳郎君一叙。
柳熙宁和郭述解释了一下,邵婕妤乃是他的姨母,旋即更衣跟着宫人前去。
这一去,一直到深夜,宫门下钥前才出来。
郭述哪里安的下心,和夫人一起等信。郭夫人感慨万千的说,柳家这个二郎实在是太风雅了,相识那么多年,都没听过他提起宫里还有个当婕妤的姨妈。哪像哪家哪家的儿郎,这一代没什么像样的人,天天就把籍贯放嘴上。
郭述不想听这些家长里短的话,郭夫人看看他表情,哼了一声,让人送酒。
话不投机,只能喝喝酒度过等待的煎熬。
柳熙宁回来的时候,带了宋王赐的点心,说是宫中新来的一个厨娘做的南朝宫廷小食。
点心玲珑剔透,做成朵朵梅花状,里面还凝了些花瓣之类的,正适合炎炎夏日。就着郭夫人故乡酿制的桑葚酒,更是夜里聊天的佳配。
柳熙宁说姨母多日未见,召我去说说家乡故事,遇到宋王来请安,多说了会话。
郭述前一天晚上亲自感受了怪力乱神的威力,再想起那天宋王说起此事时的神色,多少有点猜测。
他问的直接,柳熙宁却答的谨慎。
“宋王殿下连日被怪梦侵扰,梦中妖邪和惠县的故事有些相近。”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喝了杯酒,忽然道:“世叔、婶婶,两位若是不困,小侄前些时候认识一个朋友,他近期遇到的一件事倒是可以说说。”
他说起了云长影梦到食脑怪的事情,那种被黑影怪吃干净大脑,又把五脏六腑化为血水,痛的发疯又醒不过来的场景,听的郭夫人往丈夫身边靠了靠。
这个经历,对云长影自己来说也是委实太可怕了,第二天对着杨三郎一阵抱怨,光明正大的从越国公府里的和尚道士那里弄了一堆护身符、法器。
隔了一天在城里遇到柳熙宁,还特意提醒他去请些法器护身。
云长影的理由很简单——那日想法子除妖,你我想的主意最多,兴许是被妖邪盯上了。
这也解释了柳熙宁见到郭述时身上为何带着护身符。
被“袭击”后的第三天晚上,云长影表示又做了同样的噩梦,不过这一次大概是房内的法器起了作用,食脑怪刚钻进脑子,他就在彻骨的疼痛中醒来了。
说这段话的时候,他
面有菜色,显然是惊醒后一夜未睡。抱怨完,一定要杨三郎给他找个向阳的房间让他补个眠。
食脑怪的梦袭显然比食脑的时候更有精准性,和他同住的司徒凛,里里外外严密守卫的折冲军士兵都没有被影响。
郭述知道他不会无端的讲这么个故事,心想这必然是宋王的遭遇。郭夫人也忍不住说了句:“这也太……那还是个孩子呀。”
郭述道:“照你找个说法,护身符、法器,用处也不大。那该当如何,那位——云将军,可有了破解之法?”
宋王问出了同样的问题,当然,在讲给宋王的故事里,后续发展稍微有一点不同——光照寺住持亲手给的护身符虽然没有完全屏蔽这种精神攻击,却给了云长影破局的方向。
他收下了杨三郎送来的一大堆法器,又悄悄出城找到僧人明法,请他为自己写了一道驱邪的护身符,并念经加持。
一直到柳熙宁前往东都前,云长影都没有再被噩梦困扰过。
或者说,食脑怪又发动了两次袭击,但是都是尚未近身就飞速消散,丝毫不影响他一夜安眠。
宋王兴奋起来,问他要护身符一看。
眼神里,分明是“送我吧,送我吧”的意思。
郭述听到这里一惊:“贤侄送了护身符给宋王?”
柳熙宁笑了出来:“小侄哪敢?莫说送,小侄进宫之前把从几位大师那里拿到的东西都留下的。”
当时他对着宋王无奈的笑了下,说进宫前都留在郭侍郎府了,邵婕妤也出言阻拦。宋王立刻醒悟了过来——自来巫蛊之事都是宫廷大忌,柳熙宁哪敢留什么法器下来。
明明有了点希望又被打散,且又到了晚上,宋王想到睡觉两个字就害怕,脸上已经是挂不住的沮丧。
邵婕妤道:“我这几日心神不宁,等下请大师过来说段经吧——对,就到宋王殿下这里来。”
邵婕妤吩咐宫人去请常年在宫中的高僧后,又对宋王道:“太傅知道这是殿下的孝心,不会怪责你的。”
宋王自然明白她言下之意——永平帝不喜欢怪力乱神之说,邵婕妤就把一切都算在自己身上,反正她从来不得永平帝欢心,也不打算费力讨好了。
在十余年宫廷生涯后,这个出身世家的女子已经想明白了——与其指望永平帝忽然垂青颜色渐退的自己,不如指望这个将自己当母亲般尊敬的宋王能飞黄腾达。
邵婕妤召柳熙宁进宫,也就为了让他这个素来有“博学多才”之名的外甥给宋王出出主意。就连她都没没想到柳熙宁还是半个当事者,真的有理有据的给出了解决方案。
柳熙宁告退后,邵婕妤想着这个外甥,越想越满意。聪明、博学,进退有度,唯一可惜的就是不怎么积极于仕途。
不过万事都不能看个表象——柳林受友人推荐入仕时已过了三十,又到三十七岁才真正被卫高帝发掘,从此青云直上。
在他进京前的三十年,也和柳熙宁一样,在惠县耕读为业,寄情山水,游学天下。
虽说,永平帝欣赏不来隐士的做派,可柳家也不是柳林发迹前的默默无闻。
兴许哪一天有人在永平帝前美言几句,就能引起这个皇帝的好感。而她相信,自来喜欢“出类拔萃之人”的永平帝只要见到她这个外甥一定会起惜才之心。
柳熙宁隐去不少“没必要”的细节,把事情说了一下。
郭述听完,觉得他做的万分妥当,剩下就看宫中供养的大师有没有本事了。
至于这一点也不难证实,明天他找个理由求见宋王,一看他的脸色就明白了。
郭夫人当天也没闲着,她和两个儿子走遍了东都有名的寺庙道观,求回来一大堆法器。
郭述实在是看着辣眼,但想想前一日的情景依然心有余悸,更别提郭夫人嗔怪着对他说:“老爷一身正气什么都不怕,可也为妾身想想呢。妾身害怕,行不行?”
这会听完云长影遭遇梦袭的故事,他觉得护身符这些东西似乎处于一种很奇妙的状态——不能说没用,但又不是完全有用。
要知道郭述遇到的可不是做梦,是实打实的袭击。
那玩意就算谁也伤不到,每天晚上跳出来一次,也能把大家吓出毛病来。
更不要说,请来的法器之类,即便能护住他们几个,可郭家的侍女随从呢?昨天那个长随还躺在床上呻吟呢。
面对郭夫人的询问,柳熙宁无奈的摇了摇头:“小侄到东都来,也是寻求根治之法的。小侄和云将军都觉得,这样的邪恶之物,只是防范是不行的。总得将其抓住镇压,才是保一方平安的事。”
他又把云长影关于——现在的食脑怪与最初不同,已经是有人驯养的的分析说了一遍。
要知道在东都这样一个地方,倘若真有人掌握了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杀器,后果不堪设想。
另外,他们也猜测,这个食脑怪不可能每天光干活不吃饭,为了让食脑怪安分受驯养,那些人可能有计划的找些不打紧的人来供它们食用。
所以,曾经在惠县不断出现的惨剧,会在东都重演。
郭述大惊:“仅仅是惠县的事情传到东都,城里就人人自危,怪象频生。真要是……不断出现惨剧,东都人口有二十余万,这要乱起来……”
柳熙宁叹了口气,心说,是呀,东都要是乱起来,那可是谁也控不住。这是在大齐的心脏狠狠插了一刀。
柳熙宁到东都来的确是寻找克制食脑怪方法的——虽然他个人更喜欢称呼其为“影邪”。
他去看过他们认为已经找到克制之法后那些惨遭灭村之祸的山村。
县衙的差役和常元带领的折冲卫士兵还在迷茫的搜山,在酷暑中明知无用的挣扎。
少年僧人明法,日复一日行走在惠县的山林水畔,用他自己的方法,为这片土地上的生灵争取一丝生路。
柳熙宁强烈的觉得,他必须做点什么了。
那一刻,他甚至在想,当年他的曾祖柳林放弃独善其身的想法,踏上前往京城道路时,是不是和他现在一样,忽然有了想要为黎民苍生做点什么的念头。
他找到了云长影,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个数面之缘的青年有一种特别的信任。
或许是他迥异于京城贵胄子弟的行为,或许是他和常元以及其他折冲军士们说话时,表里如一的平和感。让他觉得,这个年轻的折冲郎将是想要真正做点事情的。
就好像他在京城第一次见到折冲大将军许英就评价他“真英雄、真军士。”
云长影将自己的遭遇告诉他,分析说幕后之人并不是要他的命,只是以此警告,赶他们早点回去。
柳熙宁摇了摇头:“说不通。”
他说,许大将军的为人大家都知道。将军您就算是真的被吓退了,回到京城把事情一说,许大将军是不会就此退缩的。
相反,他会更加产生疑心,派出更多的人来彻查。不管幕后是谁,这都是给自己找事的行为。
云长影本来对自己的分析信心满满,满脑子都在想到底他发现了什么,能让越国公府如此忌惮。
可听了柳熙宁一番话,他瞬间迷茫了。
当然,他没有把他们最大的发现——越国公府有三个新来投奔的门客,都是岭南土人的事情告诉柳熙宁。
之前他认为是这个发现导致杨三郎忌惮,弄出事情来吓唬他。
可仔细想想,这么个发现,对越国公府能有什么影响呢?
最重要的是,不管要钉死谁,门客之类的事根本做不了数。他们要的,是拿出对方能够控制食脑怪的证据。
若是旁的事,比如阴养士兵,偷打军械,勾搭领军的将领。有个三分影子就足够谏官发挥,更足够永平帝拿来杀人。
然而,食脑怪这件事太诡异了。
诡异到除非亲自经历,不然说给谁都会收获一个大白眼。
永平帝如果昭告天下:“越国公养了一伙人,用食脑怪图谋不轨。”那还不如什么理由也不要,直接杀了,反正都是让天下百姓耻笑的。
如果面对的是郭述这样的寒门子弟,那确实杀了就杀了。永平帝如果在乎青史评判,就干不出那么多混账事。
然而,杨雄是士族大家,而且是陈齐基本盘——关陇贵族的首领。
陈齐发家,靠的是关陇勋贵,等天下平定,他们最防的也是这些勋贵。
经过北朝两百年动荡,他们太清楚世家门阀的力量,他们通过联姻相互勾连,形成一张疏密有致的网。
天子都常常只是这张网上起舞的傀儡。
永平帝从登基开始,就毫不掩饰地着手削减关陇门阀对齐朝政治的影响。
除了杀人,他最重要的举措就是提拔江南新贵。永平帝登基后,几乎两年一次巡幸江南,也就是这个原因。
这一切,和云长影记忆中的隋炀帝故事丝丝相扣。
然而,门阀更替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永平帝拼了命的提拔,江南贵胄依然无法在京城和东都立足。
关陇门阀对永平帝已经充满厌恶,任何一个变故都可能让他们不顾一切地发起叛乱。
在他的记忆里,杨玄感在第二次征辽时发动叛乱,一路上投奔而来的门阀不计其数。
要不是这哥们非要卯着个下策死磕,外加用兵能力比他爹杨素差了起码三个杨广,又何至于三个月就完蛋。
总之,永平帝如果不想把杨玄感之乱变成杨素之乱,虚无缥缈的控食脑怪杀人的故事是肯定不行的。
除非,他们能真正抓获一个食脑怪。
想到这里,云长影翻了个大白眼,他只是个学国际贸易、外加从事了五年销售工作的社畜,过去二十八年人生从来没干过驱邪的活。
就连金刚经都是那天晚上差点死在梦中后他才找来一卷,正拿出大学备考的劲头死命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