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内史侍郎郭述终于写完了一千多字的奏折,放下笔,舒展了一下腰身。唤进侍女们伺候他熟悉休息。
惠县食脑大仙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连东都都人心惶惶。
留守东都的宋王也听到了传言,将他们几个东都要员叫进宫去询问。
郭述是从来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的。
他和宋王说的,以及对永平帝上的奏折都是同一个意思——环绕东都出的事都是越国公搞鬼。
他还控诉杨雄虽然告老还乡,可是一直结交笼络东都官员、将领。这些天越国公府借着“食脑怪”祸乱之名,四处寻找健儿异士,分明是积蓄力量,意图谋反。
郭述是个能臣,也算的上清廉。永平帝两次平东,郭述都拼了命反对,第一次随驾,也是在血雨腥风中逃回来的。
永平帝烦他唠叨,但也不讨厌他,抱着眼不见为净的态度让他在东都辅佐宋王。
永平帝不讨厌他的很重要原因,是郭述和他一样,坚信越国公必反。
只不过,永平帝只是要找一个合理的借口铲除一个太过能干的门阀勋贵;郭述,是真心真意看杨雄是个阴谋家。
伺候他更衣的侍女忽然“啊”的一声。
郭述面露不豫,他性情严肃,身边伺候的人从来不敢做多余的事
侍女低下头,继续安静做事。然而这份安静只有一会,更衣还没完成,又有一个侍女叫了一下。
郭述一句斥责的话还没出口,侍女又往后跳了一下,跌倒在地,颤声道:“有,有东西,脚下有东西。”
“胡言乱语什么”,刚说了几个字,一边待命的长随一边喊着“老爷小心”一边猛扑上来。
远远的摔出去的郭述看到一道怪影破地而出,从长随身上穿过,不等他有任何动作,径直朝着他的胸口而来。
郭述连一个“我命休矣”的念头都没能出来。
然而,他没有死。过了好一会,他才缓过来,在侍女的惊叫哭泣,和赶来的夫人、儿子的声声呼唤中,意识到自己还在人间。
扑上来救他的长随受了伤,不在要害,已经被抬下去诊治。
郭述还是懵的,另一个侍从说老爷福大命大,那个怪物飞到老爷跟前忽然折了回去,然后钻入地里不见踪影了。
侍女抱成一团哭,说刚刚就是觉得有东西在脚下顶来顶去。
他的儿子带着侍卫检查四周,夫人也还镇静,一边详细问刚才的经过,一边安排善后。两个哭泣的侍女被安抚着带走后,夫人温言道:“老爷身上可是带了什么东西?”
郭夫人自然也听过东都流传的沸沸扬扬的食脑怪故事,贵妇中不乏偷偷给食脑大仙供上一个牌位的。
还时常有人对郭夫人说:“我们都知道郭侍郎从不相信怪力乱神的事,可这食脑大仙不一样,真真切切,夫人还是请几个护身符回去吧——放你的衣箱里,郭侍郎总不会去翻妇人的衣箱吧。”
郭夫人都是一笑了之。
然而她听了刚才经过的叙述,特别是那个受了伤的长随胆子大,回话说看清了怪物的样子,是一团青蛙一样的黑影。这一切,分明就是肆虐惠县的食脑大仙。
那怪物上来就是冲着郭述去的,所以没有袭击侍女。就连扑过来救人的长随也就是被贯穿了手臂,目标还是郭述。
这种情况下,她的丈夫还能安然坐在这里,她可不信什么一腔正气能辟邪。
虽然怀疑,还是问了最有可能的那个答案:“老爷身上有什么东西?”
郭述摸索了一阵,摸出来一个护身符。
郭夫人没有忍住,噗嗤了一下,旋即正色道:“幸亏老爷转了性子,这是天意啊。”
郭述拿着那个护身符,刚刚经历的一切终于清晰起来,他后知后觉的感到了恐惧,手都抖啊抖的一阵。
他忽然站起来,快步走到刚整理好的公文前,把已经封好的奏章拿出来,三两下撕了个粉碎,连声道:“快,快,去会宾楼,请柳公子。”
郭夫人又没忍住噗嗤了一下,缓缓道:“原来不是老爷变了性子。这东西,是柳家二郎送的?”
东都的宵禁也管不上内史侍郎的家丁,柳熙宁从睡梦中被喊醒,半个时辰后进了郭侍郎府邸。
郭述自命清高,又是寒门出身,能让他看的上眼的人不多,柳熙宁是其中翘楚。
七八年前,尚未成年的柳熙宁在其父带领下拜访郭述。
当时还是明圣帝治世的年代,天下统一,四夷臣服。
就连最强悍的柔然都在明圣帝运作下四分五裂,各部可汗争相向大齐称臣。
明圣帝晚年日骄,可是和永平帝相比,还是能听得进去几句劝谏。郭述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以台谏脱颖而出。
大齐朝廷的氛围对寒门子弟是不太友好的,控制朝廷的门阀贵胄们用鄙视的眼光看他们,用密不透风的封锁来限制他们。
郭述看不上这些门阀公子,更看不上试图抱他们大腿上升的寒门青年。
柳家却是两方眼中的异类。
他们曾经名满天下,曾经权倾朝野。
然而铅华褪尽,江湖弄舟。
郭述因此愿意和柳家的人有些往来。
柳家第三代是个老好人,一点看不出其祖父叱咤风云的样子,才学也是平平,唯一值得称道的,大概只有一手好画工。
郭述也喜欢画山水,两人因此有些交情。
郭述第一眼见到柳熙宁的印象是漂亮,漂亮的让人想到他的祖父。
史书和各种笔记,用尽了溢美之词来形容柳林的相貌,宛若芝兰,俨俨修竹。
柳熙宁有个早夭的兄长,家中唤他二郎。
半日之后,郭家女眷都在传今日来的小公子神仙姿容。而郭述则对夫人说:“看到他,好像能够想象当年柳大宰的才华了。”
柳熙宁至此成了郭家贵客,也成了郭述教训两个儿子的“别人家的孩子”。郭家上下都知道自家老爷眼高于顶、脾气不好,但是柳二郎的话,他总是额外听的进去。
这天午后,柳熙宁到内史省拜访了郭述。
柳家祖籍惠县,其父去世后,柳熙宁以年少为由,将荫官机会让给了他的叔叔,自己回到故乡,继续耕读生活。
柳家在东都周围有良田四百多亩,食邑百户。这都是卫高皇帝赏赐柳林的,经历陈齐代卫,明圣帝却没有剥夺这份特权。
柳熙宁好读书,好游历,时常往返东都,每次都会来郭述这里问个好。
两人随便聊了下天下大势。
柳熙宁之前出了躺远门,到山东去拜访一个经学名家。他说一路上盗匪不断,即便山东这样的膏腴之地,依然随处可见饿死的人。
有些地方数十里看不到农人,绝户的村庄也越来越多。他外出半年,因为盗匪而被阻途中有三次。
还有一次,占据琅山的一伙叛贼攻破了他正落脚的县城,抓住了县令和借住在县衙的他。
幸好那伙盗匪里有个头目是读书人,听过他的名字,也仰慕他曾祖柳林。不但没有为难,还把盘缠都还给了他,另派了一队人护送他过琅山。
就连那个县令,也因为这份缘分逃过一劫。
然而,之前对他一口一个柳公子,非要把他请到县衙做客的县令,在逃出生天后,却汇报州府说他和盗匪有勾结。
说到这里的时候,柳熙宁还笑了笑,笑容里略带一点俏皮:“可惜啊,这位县令诬告之前,还是没打听清楚听他胡诌的人和柳家的缘分。”
随后两人自然谈起惠县的事情,柳二郎在这个性格固执的长辈面前说的很收敛。惠县一桩桩的惨案是真实的,官府勘验后的那些实在不像人力能为的痕迹也是真实的。但是,他自己并没有亲眼目睹过影邪。
郭述欣赏这种踏实的作风,两人交谈的十分愉快。
柳熙宁又说起了少年僧人明法,对他赞誉有加,旋即很自然的掏出来一个护身符说是明法所赠,是他做侄儿的一点心意,愿郭叔百难皆远,万事顺意。
世侄的好意,郭述当然不会煞风景。何况,他虽然讨厌神鬼之说,却并不讨厌佛道之教。
没想到,随心之举在这天晚上救了他的命。
听完这段故事,郭夫人深深呼了口气,决定天一亮就去东都最大的寺庙请一尊药师佛回来,还要请一打护身符,家里每人都挂两个。
夫妻说话间,柳熙宁也到了。
这个时代男女之防并不疯狂,郭夫人又是长辈,陪着换过衣服缓过神来的丈夫接待这个故友之后。
柳熙宁永远是优雅俊秀的样子,他既不特立独行,也不附庸大众,一举一动恪守着他自己的法则。
完成统一大业不过二十来年的齐,构成他的主干力量依然是从北朝两百多年厮杀中走出来的中原豪强。
和相对安宁的南朝不同,北朝的两百多年历史是血与火构成的。异族入侵,诸侯林立,曾经的礼乐道德在生死存亡间不值一提。
这个时代无心仕途的年轻人,往往走两个方向。
有些仰慕一百多年前的山水名流,放浪形骸,游戏人间。
还有些则彻底的享受着父辈家族给予的权力与财富,痴迷酒色,沉醉玄谈。
柳熙宁则像是活在两百年前的人,那个稳定而强悍的汉王朝的百姓。
他衣衫入时而不奢靡,配饰恰当却不浮夸,所有人一看他就知道这是一个克己守礼,又出身优渥的青年。
无论什么时候,他身上总有让人安心的宁静、自信,以及友善。
郭夫人说多谢贤侄送的护身符,救了你叔父一命。在他略带惊诧的目光中,又把事情说了一遍。
柳熙宁显然是真的吃惊了,郭述虽然因为喜欢参人而挺不招人待见,但是当今永平帝从来听不进人劝谏,他又出自寒门,除了膈应点干不了什么。
他在惠县已经从云长影那里得知影邪可能已经被人驯服,可用于暗杀的消息。
那么个大杀器,应该谨慎动用,消耗在郭述身上有什么意义。
郭述再不入豪族的眼,到底也是高位朝廷命官,陡然被害朝廷一定会大举追踪。
不管最后能不能查出来,影邪祸起惠县,连云长影都能找到这东西与越国公的关联。
永平帝有那么点理由就足以彻底收拾杨雄一族。
“世叔这两日可有做什么特别的事?”
郭述没想出来,郭夫人推推他:“你不是连夜要写什么奏章么?”
“啊,对。”他把这天被宋王宣召的事情说了一遍,表示宋王年轻,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当然不能让他沉湎于妖邪鬼怪之类的故事里。
“世叔可有表示过怀疑越国公借鬼神之说意图不臣,要上书皇帝?”
“没有说那么多。也就是和宋王殿下说了说古。历朝历代神怪之事,大半都是人为。”
柳熙宁又问了宋王召见的还有哪些人,各自怎么表示,郭述一一说了。郭夫人忍不住捅了他一下,意思是就你能耐,那么大年纪了,还和年轻时一样不管不顾。
“奏章送出去没有?”
郭述说刚刚我亲眼看到了那个食脑怪的存在,立刻把奏章撕了,这再发出去,不是欺君么。
柳熙宁忽然笑了一下:“宋王殿下这两日内应该还会为了影邪——就是食脑怪,召见重臣。到时候,世叔请务必将今天的经历告诉宋王殿下。如果殿下想要知道世叔是如何逃过一劫的,请您将我秘密引荐给殿下。”
鉴于重建地理真的太,太,太麻烦了,异世界的地图版本不做更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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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