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渊回到帅帐的时候，看到满地的狼藉，他立刻明白是沈巍发怒所致。还有那道圣旨，已经被沈巍扔进碳盆里烧了，只在一片残布上还能隐约看出“和亲”二字。
“主子别动怒，薛荣已经被属下处理好了，主子不必在意这破圣旨。”楚渊还是头一次见沈巍发如此大火，一时间也不知所措起来。
沈巍咬着牙，竭尽全力地平复着呼吸，而后缓缓道：“立刻派人去查，这圣旨是怎么一回事？”
“是，属下这就去审问薛荣，一定把前因后果都弄个明白。”楚渊立刻应允后去办了。
薛荣被关在皓林军大营一处暗牢中，平时是用来关押北疆刺客和探子的，薛荣在这脏地方待得极是难受。原本是想仗着自已传旨官的身份摆摆谱，却没想到这定北侯真不是善茬，竟敢把他关到这破地方来，简直是没把当今圣上放在眼里。
楚渊很快就来了暗牢，耐着性子让薛荣把这圣旨的来龙去脉都清楚地交待了一遍。
大约半个月前，辰京皇城来了一个自称是北疆使臣的人要求见皇帝。见到赵云齐之后，这人说明了自已的来意。他说北疆鹰王封泽对昆仑郡王一见倾心，此番派使臣来辰京就是为了提亲，想请西陵皇帝陛下允准两国和亲。如若昆仑郡王嫁给了北疆鹰王，并将燕州作为嫁妆送予北疆，鹰王可以承诺：有生之年绝不再犯西陵。
赵云齐并没有急于答复使臣，他在隔日早朝便说了此事，并向大臣征求了意见。柳全一党的朝臣们纷纷投了赞同票，他们觉得用一个无足轻重的郡王和一个燕州换西陵几十年的太平是值得的。虽然沈贤等人极力反对，但在人数上还是没占得了优势，最后赵云齐只说了句容后再议便退了朝。
据薛荣说，赵云齐后来又去了徐太后宫里征求了她的意见，同样得到了赞同的答复。思虑了一日后，赵云齐最后还是拟了圣旨，着令沈巍在燕州进行筹备，按西陵国礼送昆仑郡王去往北疆和亲，并代表西陵皇室与北疆签下契约，永久割让燕州作为嫁妆送予北疆，以换两国和平。
所以，薛荣才会奉旨赶来燕州。
“主子，整件事就是如此。”楚渊把薛荣的话给沈巍复述了一遍，该讲的重点一个都没有落下。
沈巍听完后深深闭了闭眼，叹道：“想不到我沈家世代忠心，悍卫西陵国土多年，宁死也绝不让北疆踏足半步的誓言在赵云齐眼中只是个笑话。”
哪怕是赵炎琢在世，也不可能会答应北疆如此荒唐的要求，可他赵云齐不但同意和亲，还答应割让国土，真是的不折不扣的怂人。
“我皓林军对抗北疆连死都不怕，那些坐在辰京皇城里高枕无忧的人究竟在怕什么？”楚渊愤愤不平地皱起眉。
沈巍冷笑一声道：“他们怕的不是北疆来犯，怕的是北疆不断来犯，就能让我沈家一再立功。如若边境再无忧患，沈家也就再无立功之说，到时候鸟尽弓藏，散兵削爵，赵云齐就再也不用忌惮沈家了。”
“简直无耻！”楚渊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些年若不是皓林军在燕州守着，北疆早就踏平了西陵，哪还有他姓赵的皇帝？”
沈巍鼻子里冷哼一声，没有接话。他最气的，自然是赵云齐居然会答应和亲，他居然愿意牺牲自已的亲弟弟来换取所谓几十年的边境太平？
他难道不知什么叫“得寸进尺”？他难道不怕北疆言而无信？他难道不明白用牺牲和忍让换来的和平并不是永久的和平？
这样的人如何配为一国之君？
“赵云齐……是在挑战我的底线啊！”沈巍的眼底透出了浓浓的失望。
也许，他就不该指望赵云齐能做个明君。
“依属下的意思，主子也不必再有顾虑了！”
楚渊的话没有完全说明白，但意思很清楚：沈家……已经到了该反的时候。
沈巍思虑片刻后，道：“把薛荣放了，让他回去告诉赵云齐，我沈巍没有见过那道圣旨，所以不会送任何人与北疆和亲，也不会割让西陵的一寸土地。只要沈巍一天不死，就必定守得住赵家的江山，但他赵云齐能不能坐得稳这西陵天下就不好说了。”
沈巍心意已决，已经不再有任何顾虑了。赵云齐不是忌惮沈家吗？那就让他好好忌惮忌惮。沈巍倒要看看，他赵云齐还能拿出什么来对抗沈家的六十万皓林军！
“是。”
“等等。”沈巍把人叫住。
他拿起一道兵符交予楚渊：“传令秦誉，收到兵符即刻率寒铁营返回辰京布防，没有本帅的命令，哪儿都不去！”
楚渊被这一道指令激起了满满斗志，大声应允后便去办了。
赵云澜在北疆大营已经好些天了，原本是被限制在营帐内哪儿都不许去的，自从那日他比弓箭输了，封泽便不再约束他的自由，赵云澜可以在大营内随处走动。
大营守卫森严，巡防小队一刻也不停歇地交替巡查，连只苍蝇都不可能飞出去，就别说人了，故而封泽也不担心赵云澜会趁机逃跑。
封泽命人把鹰域里饲养的小鹰和狼崽各送了一只来，让赵云澜每天可以逗着它们玩。除此之外，封泽还让人在北疆都城大苜寻了一位会做各种西陵菜的厨子，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各种好吃的。封泽之所以做这些就为了哄着赵云澜高兴，好让他不要惦记着寻死。
赵云澜知道封泽盘算着什么，他表面上不动声色，让吃吃，让玩玩，但心里一片清明。如若到了最后时刻，赵云澜绝不会贪生怕死，他宁死也不会如了封泽的愿。
白日里被盯得紧，赵云澜只好任由封泽为他安排着吃喝玩乐，到了夜里，四周安静到只有帐外呼呼的风声时，赵云澜便会透过营帐的天窗去找月亮。
北疆的气候不是雪虐风饕就是飞沙漫天，夜里很难见着月亮。极偶尔时，赵云澜才能从层层云霞后见到月亮的残影，每到这时他便把将手掌贴在胸口，假装血佩还在，那股暖意还是会焐热他的心。
这天夜里，一个人影悄悄溜进了赵云澜的营帐。那人穿着北疆人的衣服，脸带面纱，就连梳的发髻也同大营里的侍女一模一样。
第一眼，赵云澜没认出来是谁，只当她是来侍候的侍女，便道：“我要休息了，你出去吧！”
徐千玉冲赵云澜做了个“禁声”的手势，而后摘了脸上的面纱小声道：“是我，徐昭。”
赵云澜听到她自报家门后吓了一跳：“徐……昭？你怎么是这么模样 ？”
徐千玉眨了眨眼：“我本来就是女子啊！之前你去太后宫里请安，我们还见过呢！”
赵云澜努力回忆了一下，依稀记得徐太后身边是有一个小丫头，好像是她的侄孙女，好像叫徐什么玉，还被封了昭云郡主……等等，她就是徐昭？他是女子，女子怎么能从军啊？
“为何你可以加入皓林军？”赵云澜一头雾水。
“一时半会儿也跟你解释不清楚，这个以后再说。”徐千玉拉了赵云澜一把，把人拉到蒲团上坐下，然后小声说：“我买通了一个侍女，是她帮我扮成这样的。我奉了大帅之命来救你，但这北疆大营守卫实在太严了，我查探多日都无法找到逃出去的方法，要带上你一起逃就更难了。”
这还用你特意来说啊！本王早就知道了。
虽然但是，赵云澜只要一想到这丫头平时喜欢缠着沈巍的样子就对她没好感。
徐千玉似乎没察觉到赵云澜嫌弃自已，她自顾自继续道：“不过不用担心，我再想想办法，过几日等我搞定了巡卫营的长士，一定可以逃出去的。”
“我来就是告诉你一声，你也别闲着当大爷，想办法让你那个小侍卫弄一套巡防兵的衣服来。如果时机成熟了，我会在你的饭菜里放一颗石子，你要是吃到了就换好衣服，丑时三刻我就来接你。”
“放石子？”赵云澜皱起眉：“你也不怕我崩着牙？”
徐千玉“啧”了一声，怪赵云澜打岔，改口道：“那我就放平时三倍的辣子，这总行了吧？”
赵云澜扶着额叹了口气：“你还是放石子吧！”
徐千玉从衣服里拿出一只火折子递给赵云澜，嘱咐道：“这个你收好。这不是一般的火折子，是我从集市上买来的迷香。你拔开后扔到帐外，只需三分之一柱香的功夫就能让门外的人睡死过去，我刚刚就是这样才能溜进来的。”
赵云澜接过那火折子看了看，刚准备拔开盖子就被徐千玉一把按下了：“你疯了吧，现在拔开我们俩就死定了。”
赵云澜只好点点头，把东西收进了袖子里。“你一个女子，买这迷香是有何用？”
总不可能是预测到自已有一天要闯北疆大营救人才备着的吧？
徐千玉毫不掩饰道：“我从小就喜欢在身上备着一些古怪东西，以前是觉得好玩，经常拿来捉弄府中的人。后来我想从军，就搜罗了更多稀奇古怪之物，主要是用来自卫，也想着兴许有一天就能用在敌人身上，助我立功。”
赵云澜是真没想到，这昭云郡主竟是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丫头，还真是与众不同。再一想，他二人要逃离这北疆大营谈何容易，自已倒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大不了就是掉个脑袋，只是这丫头，她本就是为了救自已而来，若是再连累她丢了性命就真不应该了。
“哎，我跟你说话听到没有？给个反应行不行？”徐千玉大大咧咧地拍了拍赵云澜，一副自家兄弟的态度：“你要是没意见那就这么说定了，记着我们的暗号，这迷香收好，别露馅儿了。”
赵云澜犹豫再三后道：“如果有机会你就一个人逃吧，别管我了。封泽费尽心思把我绑来，没这么容易让我逃了。”
再说，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要靠一个女人搭救，传出去也太丢人了。
徐千玉本来是打算起身走的，一听赵云澜这话又赶紧坐了回来：“大哥，你以为我真的是为了救你来闯的北疆大营啊？我是为了立功好不好！大帅答应我，只要我能把你平安带回去就升我做墨羽营二等副尉。这不得拼一把！”
赵云澜看着眼光放光的徐千玉：“那若是把你的小命都搭上了，立功还有用吗？”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从军前就跟沈将军立过生死状，任何结果都由我一人承担。”说完，徐千玉嫌弃地推了赵云澜一把：“我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婆婆妈妈的？在这北疆大营呆傻了？”
你才傻！你们全家都傻！
赵云澜愤愤地瞪着她：“行了，知道了，你赶紧走吧！万一外面的士兵醒过来，我俩只怕等不到逃走就要人头落地了。”
徐千玉没再多言，她重新戴好面纱，从赵云澜营帐里拿起一只酒壶便出去了。出了营帐，徐千玉伸脚踢了踢睡得跟死猪一样的守卫，大摇大摆地走了。
烬风中了箭后在床上躺了三天，他感觉好些了便挣扎着下了床，非要到赵云澜面前呆着才安心。他倒是不怕鹰王封泽会对赵云澜下杀手，但其他人就不好说了，毕竟赵云澜刺杀过封泽，北疆狼鹰军的死忠勇士们个个都恨不得将他杀之而后快。
“你怎么来了？伤好些了吗？”赵云澜看到烬风进来，关切地问了一句。
烬风的脸色还有些差，嘴唇都是苍白的，但他逞强地摇了摇头：“烬风的伤无碍了，殿下不必挂心。”
赵云澜看着他问：“我要杀你的主君，你不恨我吗？”
烬风：“烬风不敢。鹰王是我的主君，我可以拿命护着他。可殿下也是我的……”
烬风顿了顿，他原本是想说“主子”的，后来一想不对，身份坦白后，赵云澜便不再是他主子了，那他们还能是什么？朋友？亲人？只怕都算不上吧……什么样的朋友和亲人会如此背叛？
思虑之后，烬风最后说：“烬风没有资格与殿下再扯上关系，但如若殿下有事，烬风一样会挡在前面的。”
“那你能放了我，送我回西陵吗？”赵云澜问。
烬风一惊，慌忙跪了下来，眼神中全是不安：“殿下，烬风……不能背叛北疆。”
赵云澜无奈地笑了一声：“是啊，你是北疆人，自然不能背叛自己的国家。烬风哥哥，这些年你在西陵过得不好吗？不论是以前在侍卫司，还是后来在昭阳宫，再到郡王府，我们所有人是如何待你的？”
“你吃的是西陵的米，喝的是西陵的水，穿的是西陵的织锦布帛。我们视你如兄弟手足，当你是一家人……如今你为了自己的国家而绑了我，我不怪你，可若是我母亲、天成、初夏、小庆子还有霁粼哥哥他们知道是你绑了我，你觉得谁会原谅你？”
烬风听得一阵难受，他无话可说，只能定定地磕了几个头。动作太大扯到了他的伤口，烬风一言不发地咬牙忍着。
赵云澜也不拦他，平静地踱着步子继续道：“北疆是生你的国家不错，可他们养过你吗？你的身份是世子，可享受过一天世子的尊荣？你五岁就被老鹰王当成工具送到西陵做侍卫，你的父母家人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牵挂与不忍？你拼了命将我绑回北疆，你的主君可对你有过一句衷心的赞赏？”
烬风追着赵云澜膝行几步，又朝他磕头：“求殿下别说了！”
赵云澜转头看他，最终轻叹一声，弯腰把人扶了起来：“鹰王说得不错，如今你已恢复北疆世子的身份，你我不再是主仆，已然没有了尊卑之别，不必拜我了。烬风哥哥，云澜不要你舍命挡箭，也不要你背叛鹰王，若你还念及这些年我们曾善待于你，就请帮我最后一次。可否？”
烬风强忍着酸楚朝赵云澜抱了抱拳：“殿下请说。若是烬风能做到，定拼死相助。”
赵云澜道：“不用拼死，你只要替我找一套衣服来即可。”
与此同时，扶英在收到一封密报后走进了封泽的帅帐，他将刚收到的密报恭敬地呈送到封泽面前。
“鹰王，探子回报，西陵的圣旨已经到了燕州。如您所料，沈巍不但大发雷霆，还把传旨的太监给关进了暗牢。”
封泽接过密报看完，嘴角勾起笑意：“这便没错了。沈巍拒让燕州是意料之中，但拒了和亲就另有深意了。”
扶英道：“先前就有辰京的探子奏报说昆仑郡王赵云澜在沈巍的侯府中做小厮，为的就是要亲近他，后来他二人分开时还在十里亭依依不舍地惜别，现在赵云澜又放着大好的日子不过，跑来这苦寒的燕州陪伴沈巍，若说他二人没有私情，属下可不信。”
封泽喝完茶，举着手中的瓷花杯饶有兴致地看着，表情淡漠道：“有私情就好。本王原本还以为沈巍没有软肋，定要花上一番功夫去对付，如今看来也就好办了。”
“鹰王，先前您命属下准备的东西，是否可以送去了？”扶英请示道。
封泽点点头：“把先前留的那个厨子放了，让他亲自把东西带回皓林军大营去。”
扶英立刻领命而去。
徐千玉还没弄清楚状况，她就被人带到了扶英面前。她心里暗叹不好，营救赵云澜的时机还不到，难道她就要被处决了吗？
扶英看了看一身烟薰火燎、脏兮兮的徐千玉，命人给她拿了套干净衣服，然后把锦盒与书信装进包袱里给了她。
“这是要干嘛？”徐千玉一头雾水。
“放你走。”扶英道：“保管好这包袱里的东西，记得一定要亲自交到沈巍手中。”
还有这等好事？徐千玉一脸怀疑。
不会是表面上放自己走，然后在背后放一堆暗箭吧？那也死得太惨了一点，她可不想死得像只刺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