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蔓延开一望无垠的浓绿,各形各样的树冠挤挤挨挨,枝干严丝合缝地契合在一起,如一副只有色块的复杂拼图,偶见几抹突兀的颜色。
高空气流拧作烈风,树叶在呼啸中起伏形成荡漾的波纹,一个巨大的褐色身影伴随着破空声从涟漪的中心窜上天空,又倏然展开黑褐斑斓的羽翼悬停半空,在树冠层投下巨大且怪异的影子,下一秒便随烈风滑向天际,只剩苍凉嘶哑的粗犷啸鸣被烈风撕扯成漫天飘絮,阵阵回响,迟迟不愿消散,让听者只觉心头中了一箭,寒凉入骨。
一只鸟从树枝上跌坠下来,落地时尚且还有一口气,身体抽搐,眼睛圆睁,嫩黄鸟喙溢出缕带着血丝的白沫。鸟蹬了蹬腿不动了,林间一片寂静,只有那恐怖的声音,扫过遍地不自然僵直的死尸,扫过隐藏在枝叶间的建筑。
林猛地惊醒,鵟王粗糙凄厉的叫声好似破碎一地的镜子穿过皮肉,冰冷的锋刃恶意碾过每一根神经,心脏一阵悸动,肌肉僵硬酸软,抽抽的疼,不受控制的抖。
一条细细的藤蔓窸窸窣窣从薄毯下钻出来,滑下床沿,蛇一样逡巡,从床边罗列的瓶瓶罐罐里挑出最满的一个,弹开盖子,缠住瓶颈,紧接着身体绷直,嗖的一缩,把瓶子悬到林嘴边。
长瓶里盈满的琥珀色液体,随藤蔓洒出一路断断续续的水渍,将近一半化作草叶被搅烂了的苦涩清香充斥整间树屋,剩下的一半抵住泛白到打霜似的下唇。林张开嘴,嘴唇启开一道缝,不受控制的颤抖,树汁被藤蔓控制着流入口腔,辛涩从麻木的舌根炸开。喉咙痉挛着,林咽的艰难,但藤蔓看不见只是感受着宿主紊乱的心率一味倾倒,灌满的液体溢出嘴角,顺着面颊的轮廓往下流。
这树脂闻起来苦,喝起来更苦,只有余韵能品出来些回甘。但药效与这苦涩成正比,随血液流经全身,几个循环后驱散了看不见的严寒。林这才感到浑身潮热,身上的衣服被冷汗浸透,裹尸布一样缠紧身体,湿的能拧出水来。林扶着床坐起来,换了身衣服。
鵟王每年一次的升降都是这片森林心照不宣的拣尸季,有着更易得的食物,活物间的争斗进入舒缓阶段,对任何生物来说都是个搬家建巢的好日子。但对于林来说,这也意味着与附近人类聚居地的交易即将开始。
这边林缓过神正要去清点需要运送的物资,另一边已经上路了许多日子。
“沙,沙”一队全副武装的人谨慎地在原始森林里前行,漆黑的骨甲覆盖住全身,有飞虫落在上面,突然惊走。
走在最前面探路的侦查员察觉危险,第一时间按下内部预警,然后停下一切动作。
形如蝠鲼的黑色大鸟从树枝里钻出,然后是第二只,带着獠牙的嘴咬住前一只细长的尾巴,如同串珠般一个接一个滑过,灵活地在密林狭窄的缝隙里穿梭,绕着他们形成一个镂空球扣在地上,像是笼子与未收束的锁链
汗水溢出毛孔,顺着面部轮廓汇聚到下巴上,滴滴答答的淌,皮肤一阵阵发痒,眼睛酸涩,但即便有全包裹式头盔遮挡他也连眨眼都不敢用力。
这似乎迷惑了这群不请自来者,流动的链条自发解开,光滑宽大的翅膀缓慢拍打,穿过树枝,离去也如来时一样无声无息。
他又等待将近半小时,确定对方不会杀个回马枪才稍稍放松紧绷的肌肉,讲目光放到这只队伍上。他们已经磨合了好几年的时间,又都是外派的好手,尽管事发突然也应该不至于出现伤亡。感知源源不断捕捉提取着周围信息,一道、两道……熟悉的气息与内置屏幕显示的数目相互对应,他还是回过头推开外层头盔,又用肉眼确定了一番队友们的状态,这才放下心背过身去继续前行。
并非他太过多疑,对于如今的这个世界,所有除自己以外的生命都隐藏着致命的威胁,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要了自己的命。
地面湿滑,不时传来异样的触感,快要天黑的时候他们找了一个相对隐蔽的地方扎营。听队长分配好各自的工作与哨位轮岗顺序,与此无关的侦查员率先钻进帐篷,躺在地上说不出是地面还是外骨甲哪个更加冷硬。他闭上眼睛,外面的声音与地面的振动随之越发清晰。他强迫自己放松,抓紧时间休息,紧绷一天的精神在半梦半醒间逐渐涣散活跃,忽然从记忆深处拉来几个不相干的片段没头没尾的拼凑。
据说在末日之前的旧世界里人类是当之无愧的霸主,没有任何生物能够抵挡人类的武器,人类联系在一起,建造了连绵的,覆盖了大部分陆地的建筑,森林、沼泽、草原羸弱不堪,存在仅仅是出于人类的需要。可惜现在是新世界,十年末日将所有生命与生命间的联系洗牌,又用了更加漫长的时间重建。
他的研究员朋友曾开玩笑说,他们是完全过渡态人类,基因是介于稳定与不稳定之间的,文明是承接旧世界连接新世界的,对新世界的认识是正在积累却止步于数据收集缺乏进一步成果的……但现在最大的变量基因已经有了稳定的迹象,不时出现的突变也隐隐有了规律,等到了下一代,或着下下一代人长成,这种生命的混乱便会重归于秩序,他们这些总是半途夭折的研究就可以更进一步,生根发芽了。
朋友这么说着,黑黝黝的眼睛注视着他,介壳质惯有的冰冷也难以掩盖其中的羡慕与遗憾,紧贴皮肤的口罩推挤出细微的褶皱,短暂的失语后朋友在此出声,种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最终归于无可奈何的感慨:“可惜我们没有生在那个时候,也注定看不到那天的到来。我们能做的,也只是聚沙成塔,不惜一切地为后人铺路罢了。”
他又迷迷糊糊地思考起之后的行程。就如同动植物在短时间里面目全非一样,人类也在此期间分出无数亚裔,但或许是人类生命等级相对较高,基因性状比较稳定,生长周期较长,繁殖能力一般,大部分亚裔与原生人类差异不大,顶多是部分肢体异常、体质增加、出现异能一类的变化,如今依旧保持着与原生人类近似的生活方式,以基地、部落的形式聚居,偶尔进行一些物质信息交换的往来。
而另外一小部分,区别于延续了人类文明的进化者,他们被称之为返祖者,顾名思义,他们舍弃了属于人类的一切美好,在生命的动荡时期重归愚昧,短短几十年就抹消了人类数千年的智慧积攒,赤身行于荒野,与野兽无异。
而他们这次要做的,就是与盘踞在这片森林里的一个返祖者接触。想到这里他不由压下眉头,哪怕这是一个偏向于植物的返祖者也很难削减身上的危险性,他们见过的猎食性植物还少吗?没准见了面你把它当同类,它拿你当食物。真不知道基地的高层都是怎么想的。但作为一个执行者,服从是第一位,收到指令就要执行。
不对,意识到自身出现问题侦查员瞬间惊醒,睡意全消。他什么时候有这么喜欢回忆了?肯定是有看不见的东西影响了他的思维。怀揣着对精神系生物的惊惧,侦查员一骨碌滚到角落里,跪直身体,右手手滑向腰间,武器坚硬的触感从手上传来,让他稍稍感到几分踏实。
这精神系生物的本体是什么呢?只要是生物总要有一个实体,无论是大到一棵树,还是小到一个根菌丝。他调整好武器,一步步后撤,在感觉到帐篷边缘时反手抵住帐篷的开口,警惕着迅速复盘一遍从发现这处驻扎地到现在的所见所闻:
两面巨石笋一样破出泥土倾斜着抵在一起,部分裸露出的棱角呈现出熟悉的灰色,表明这片原始森林在几十年前还是一片钢筋水泥的人类城市。但仅剩的断壁残垣也覆盖上厚厚的积尘,种子落在凹陷处生根发芽,被染上大片大片的灰绿。他们看中了这处可以节省防御工程的夹角……
他猛地扭头看向靠着石壁的那侧,头顶的灯光打在上面,映照出一片不明显的深色,像是被舌头舔过,留下浅浅的一层湿痕。本该安全的依凭之一成为危险来源,在留在狭窄的帐篷只能被开罐头,他暗骂一声,迅速果断地低头钻出开口。
外面还是之前见过的样子,光线幽微,混混蒙蒙,警戒的几个人也还在原来的位置,见他出来其中一人打起手势。在得知情况有变后不见丝毫凌乱,几个人自觉地从小队里走出来,四散着扒开一个个豆荚式的帐篷。侦查员目标明确找到属于队长的帐篷。
一个看起来没有任何区别的黑色盔甲走出来,队伍在队长的指挥下再次聚集在一起,松散地分列,武器的发射装置被手指扣在轻轻一抖就会走火的程度上,但同样被黑甲包裹的手指却像是长在上面一样稳定。
队长冷眼看着这些人,默默计数。人数没有问题,动作灵活无行为异常,相互交流也能看出人还是那个人,部分思维心理上的变化也在正常阈值范围之内,似乎那种不明生物的攻击方式只是让人在无知无觉中注意力涣散、警惕性下降,又或者说目前只是对方进攻前的准备阶段。
但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提前发现了,这就是好的。队长打了个手势,队伍分成内外两排,内排在外排手持武器的掩护下小心靠近,用了将近两倍的时间将帐篷拆解压缩。在此期间那个不明生物始终没有露面。
队伍再次前进,不可避免地出现减员。好在要交接的货物没受影响,果断一枪处理掉被寄生成员的队长冷淡地想着,手指一按一推,将一枚新的能量石塞进膛里,指挥着队伍继续深入。
层层华盖拦截住太阳的光与热,但部分避光的动植物弥补了树干间光线的缺失,散发出或稳定或闪烁的光源,让那些夜视能力不太好的生物不至于处在睁眼瞎的状态。
林屈膝蹲坐在最下层的树枝上,隔着层叠的枝叶望向那几个触碰了警戒带的绿色剪影。
蒲公英样的植物有着半透明的柔软躯体,膨胀且布满短须的头部受到刺激猛地一缩,无数莹莹孢子通过短须被喷吐释放到空中,将这片植物的上空映照成一种比植物深邃的蓝,像是联通一片深海。队伍停顿片刻继续前行,孢子流淌聚散,稀稀疏疏粘附住那些光滑的外骨甲,为轮廓模糊的二维阴影塑造出简陋的三维模型。
侦查员看着队长将包裹放在地上然后后退拉开距离,哨子在气囊挤压下发出不成调的节律。对方会回应吗?侦查员不清楚,此时也只能耐下心等待,让情绪与心一起下沉,想象出一片寂静的黑暗。直到一声相似的声音穿透始终不曾停歇的虫鸣,他这才感到全身一轻,来不及为心口空荡荡的感觉怪异,迅速按照着来时被交代的那样继续往后退。
刚刚收回前脚,一大堆沉重的椭圆状黑影便随着第一声收尾,劈头盖脸又接二连三地砸到地上,压趴了大片晶莹剔透的触须。那些蓝莹莹的植物受到刺激,孢子如呲花的火星一样“呼”的一声向着四面八方喷溅,浓烟滚滚,当头升起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霾,蒙蔽了他们的视线与感知,像是让正常视力的人突然带上副高度数眼睛,看什么都模糊成扭曲熔融的怪影。
林趁着这个时候放轻脚步,踩着半空的树枝凑近。一根细细的藤蔓从袍子下面钻出,沿着树干蛇一样向下延伸,动作灵巧地在送来的包裹上一勾,避开可能存在的视线回到树上,在林面前示意似地轻晃,细细长长的小尖得意洋洋地向上勾起,在林触碰时顺势勾勾绕绕顺着手指往上爬。
冰凉潮湿的触感让林下意识屈屈手指,用另一只手接过这个包裹,然后向后一甩固定在肩上。
与他送出的瓜果草药相比这个包裹轻的出奇,但知识本就不能以重量衡量。想到里面的数据存储器与日后的生活,林想来称得上古井无波的内心罕有地升起几分愉快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