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的一天从泡茶开始。
为老爷泡上一壶香浓醇厚的大吉岭，为小姐泡一杯香甜的热牛奶。目送老爷出门后，再去把贪睡的小姐叫醒，用过早餐后督促小姐练琴。在小姐练琴的间隙巡视，确认佣人有在认真工作，看过今日午餐的菜单，再回到琴房，这时的琴房通常不会有声音。
阿福看着开了一条小缝的门，心知小姐又偷溜出去了，思索着这回是翻墙还是走后门，亦或是直接从大门跑出去。
但都不是。阿福在房间里找到了小姐——她没有跑。
小姐躲在床底下，双手叠在一起托着下巴，用很不健康的姿势看平板。
在国内度过暑假的小姐似乎迷上了一档歌唱节目，准确来说，是对其中的一位选手很是痴迷，结束暑假，被老爷接回来后，依然在电视和网络上寻找着这位选手的踪迹，她的节目一定要准时收看，因此翘掉了好几次练琴，想尽一切方法逃出琴房。
虽然小姐以前就是惯犯，但从前只是因为不想练琴，现在又多了个要追节目的理由。
老爷知道后没收了小姐一切电子设备，给电视上了密码。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小姐某次偷溜出去，用零花钱又买了一个平板回家藏着——这件事只有阿福知道。
如果说这位选手的存在可以让小姐暂时忘掉少爷，那么，阿福愿意帮着小姐隐瞒平板的存在，偶尔暗中帮助她逃出去。
阿福趴在地上，与她平视，“小姐，地上很脏，先出来吧。”
小姐猛地趴下，脸也对着地板，把平板藏在身下，声音有些闷：“我没有躲起来，我只是觉得地板上凉快。”
阿福笑笑：“我知道，但这里很脏，我们去干净的地面上。”
她嘟着嘴不肯离开，“阿姨每天都有打扫，不脏的。”
平板的出声口被按住，发出声音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毛毯，听不真切：“……接下来有请……沈亦如为我们带来……”
小姐竖起耳朵，听到名字的一刻高兴地跳起来：“姐姐要出场、哎哟！”
同时传出的还有非常巨大的一声闷响。
顶着后脑勺大大的一个包，小姐却不知疼痛地抱着平板，柔柔的脸蛋蹭着暂停画面上的人，两条小腿在空中欢快地踢踏。
阿福把不停扭动的人按在椅子上，接过佣人递来的冰袋轻轻按压住她脑袋上的大包。
小姐抱着平板，脸上洋溢着幸福，可是很快又沮丧，举着平板问他：“阿伯，我要怎么样才能见到亦如姐姐？”
这有点难度。阿福想了想，说道：“这要靠小姐自己的努力。”
“怎么努力？”
“努力让自己变成像老爷那样厉害的人。”
“像爸爸那样？”小姐眼珠子一转，立马气恼地跳下椅子，跑出老远，“你又在骗我练琴！我不要练琴！”冲他喊完，一溜烟跑进房间并上锁。
阿福很苦恼，这样下去小姐又要挨打。
这回用什么甜点哄她好呢？
阿福拿出材料，系上围裙，挽起袖子准备动手，急促的脚步声从楼上跑下来，小姐边跑边喊：“阿伯阿伯，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小姐在她面前站定，红扑扑的小脸上是喜悦和兴奋，“阿伯，我要去当一名厨师。”
“？！”阿福觉得很不妙，这绝对不能让老爷知道，“小姐，你为什么想当厨师？”
“这样我就可以回国去开一家餐厅，然后用我精湛的厨艺成为当地最出名的厨师，让所有人都知道我，这样亦如姐姐也会注意到我，她就会到我的餐厅吃饭，这样我就能见到她了。然后然后，我用精湛的厨艺征服亦如姐姐的胃，让她只能吃下我做的饭，这样我就能进到她家里，和她住在一起，让她天天吃我做的饭！”
“……”
其实没有必要做到后面那种程度，不过这种努力的劲头是好的，把职业换一下会更好。
忽视掉小姐“快夸我机智”的表情，阿福劝道：“可是这种相遇的机会是非常小的，小姐为什么不换一个职业呢？和沈亦如小姐有共同点的职业会比较好。”
“有共同点的职业？比如呢？”
“比如，老爷是一位钢琴家，他和沈亦如小姐的共同点，是音乐。”
小姐似懂非懂，但还是坚定地摇头，“我不要练琴，我就要当厨师。不是有这样一句话嘛，想要抓住一个人，就要先抓住他的胃。”
这句话从哪儿听来的？阿福开始考虑重新检查一遍小姐的休闲读物。
“这样吧。”阿福提议，“小姐只要每天乖乖的练琴，我就教小姐做甜点，而且不和老爷说。怎么样？”
小姐不太情愿，但与其说出去挨打，这个提议明显更好，“好吧，成交。”
小小的手和他的大手在空中做了个击掌。
往后的日子里，小姐再也不从琴房逃走，乖乖的练完，然后迫不及待地要阿福教她做甜点，为了保护双手，虽然不乐意，但还是会戴上手套，每天把自己脸上弄的都是面粉，在老爷回来之前把脸洗干净，东西都收拾好。
就这么着过了半个月，倒也不是每天都很安稳，有一天老爷提早回家，脸上和手上都沾着面粉的小姐被撞了个正着。
小姐非常淡定：“厨房里好脏啊，我摸了一下都是灰。”
老爷点点头，让佣人做了个大扫除。
小姐偷偷笑话他：“爸爸真笨，这都被骗过去，我果然机智。”
阿福笑而不语，给老爷端茶，老爷和他说：“这鬼丫头真笨，谁家的灰尘是白的，看她这么可爱的份上，饶她一次。”
阿福觉得这俩父女都很可爱。
阿福又一次见识到了小姐强大的学习能力，短短两个月，她把自己能教给她的技巧都学了过去，他只能摊开双手，这样下去真的要给小姐报一个烘培课程了。
“阿伯阿伯，我知道了！”小姐蹬着拖鞋蹦跶下来，再次站在他面前。
苦恼着该怎么说服老爷让小姐去学烘培的阿福看着她，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阿伯，我不当厨师了。”小姐卷起琴谱放在唇边，像拿话筒一样，“我要去当歌手！”
“？！”阿福感觉自己的笑容快撑不下去了，“为什么要当歌手呢？”
“因为亦如姐姐是个歌手，我也去当歌手，我们就能见面了！”
“可是当歌手的人有很多，小姐去了也不一定能遇见的。”
“我只要当最厉害的歌手就好了，那样就能被亦如姐姐注意到，她就会来找我了！”小姐捧着脸颊，想象着和自己偶像见面的场景，高兴地直蹦跶，蹦蹦跳跳地跑出去，“我去找Chris告诉他，我要和他一起当歌手。”
跑得太快，阿福根本拦不住，然而她也没蹦跶多久，当天晚上就得意的和老爷说了，兴奋之余完全没有注意到阿福一直在对她摇头，最后被打得趴在床上哭了一宿。
阿福等佣人给小姐上完药后才进来，站在一旁听着小姐哭到打嗝，也只能束手无策。
守到小姐沉沉睡去，睡梦里还在抽噎。掖好被褥，阿福静悄悄地退出房间，转眼就看到没来得及离开的老爷。
老爷尴尬地咳了两声，眼神飘忽不定，“还在哭啊？”
“小姐已经睡了。”
“哦……”他又瞧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叹了一声，转身离开，嘟囔着，像是在对自己说，“鬼丫头总是想一出是一出，没多久她就会忘了。”
阿福也这么想，也许一个月后小姐又会跑来找他，嘴里喊着“我知道了”，然后再给阿福一个惊喜。
然而这次小姐安静了很久，除了偶尔因为练琴练到烦躁继续偷跑，再没有说过其他的。但直到几年后阿福发现，小姐从13岁开始在网络上发表一些自己写的歌曲，好评如潮，点击量非常高。
到了小姐16岁，她在生日的第二天带着早就收拾好的行李，对老爷和他说再见：“爸，阿伯，我出去闯荡了，等着我出名吧！我一定会娶到亦如姐的！”
小姐说完宣言，也不管他们是什么表情，拉着小小的行李箱，背着双肩包就出门。
“……你给我站住，你个不孝女！”
老爷反应过来追出去，小姐已经坐上Chris先生的车走了，留下一排车尾气。
接到小姐的电话，阿福有些意外，他放下手中的茶壶，接过佣人递来的电话。那头传来小姐小心翼翼的声音：“阿伯，我爸不在吧？”
阿福瞧了一眼，“老爷刚出门，需要我把老爷叫回来吗？”
“诶别别别！我可不想再被骂，他骂起人来没完没了。”小姐嘀咕着，像极了小时候和他在背地里数落老爷的样子。
“阿伯，有件事儿你帮我拿个主意呗。”
小姐从小就很有自主意见，阿福很少见她向自己询问意见，“您说，只要我能帮上忙。”
小姐简单的说明了一下，最后顿了顿，继续说道：“其实我还是想她当个歌手，之前传到网上的demo反响也很好，我身边的人都挺看好的，她自己也积累了一定的粉丝，可是……亦如姐还有Chris他们好像都不太同意。”
阿福了然的点头，“那小姐有和小小姐谈过这件事吗？”
“嗯……还没有。”小姐有些沮丧，“就算是问她，她也不会给出实质性的答案，Amber永远都是‘好的’‘好的’，我得不到参考，只好自己做决定了。”
阿福沉吟了一会儿：“我想……小小姐必然是出于对您的敬爱，所以对小姐的任何决定都不会做出反驳，而是选择欣然接受，即使她心里可能并不喜欢，但也不会说出来。”
“……”
“小小姐不像您，只要是不喜欢的就会直接说出来，甚至是做出反抗。对待小小姐，您可能需要更多的耐心，和她谈开了，才能窥见她心里真正的想法。”
“嗯，我知道了，我试一下吧。”
阿福欣慰一笑：“祝小姐一切顺利。”
“谢谢阿伯。”
挂断电话，阿福重新泡了一壶茶，有些意外：“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小姐这样，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爷哼了一声，“她也只有在那个丫头的事上会向我们求助。”
阿福回想一下，发现确实如此，即使是小时候被夫人打得最惨的一次，在琴房关了一天，也只是蜷缩在角落里闷声哭泣，绝不认错求饶，也不愿意向别人求助。
直到12岁的小姐从外面带回了本该在寄养家庭里生活的小小姐，身后不仅跟着警察，还有追过来的大人。那大概是小姐在少年时期做过最大胆的事。
虽然费了点事，但老爷还是摆平了一切，但在要把小小姐送到另一个寄养家庭的时候却遭到了小姐的极力反对。
“她是我们家的孩子，当然和我们住在一起！”小姐抱着瘦弱的仿佛轻轻一推就会倒下的小小姐，说什么都不肯放手。
老爷不愿意在家里看到小小姐，说什么都要把她送走，但最终抵不过小姐的哀求。
“我可以养她的，虽然现在我没有钱……就当是我向你借的，等我长大，一定把钱还给你。”
小姐还特地给老爷写了欠条——不过老爷转头就把欠条烧了，——虽然同意小小姐留下，却只能住另一栋屋子，不能踏进庄园一步，等长大一些就送去寄宿学校。
“但您还是很乐意帮忙的，不是吗？”
“谁愿意帮她！”老爷暴躁地起身，“我只是不想看到她哭哭啼啼的样子。”
阿福明白，每次小姐一哭，心疼的只会是老爷。
所以即使再不愿意，老爷也没有真正的阻止小姐回国发展，也没有逼着她回来继承自己的衣钵。
“小姐后天回国，我们要去送吗？”
“送那个不孝女干嘛，看到她就给我添堵。”老爷展开报纸，“我这几天课程都排满了。”
“好像是的。”阿福拿出日程安排，排到了下个月并且有两场演出，对老爷表示深深的遗憾，“小姐回国那天我们去不了了。”
“……”老爷拿报纸的手微微颤抖，“休息时间应该还是够的。”
阿福再次表示深深的遗憾：“小姐的飞机是凌晨起飞。”
报纸翻了个页。
阿福收起日程表，没有去提醒老爷，他的报纸拿反了。
都已经那么悲伤，还是不要添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