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文岭把穆延峰推回来的时候，穆延峰垂着头，已经昏昏欲睡了。
穆延峰近来越来越嗜睡，晚上七点钟睡，第二天七点钟醒，午后还要睡一两个小时，他吃不了食物，只能填补一些流食，靠输液补充营养，皮肤白得透明，躺在病床里，好像随时都会消失。
护工帮着隋文岭把穆延峰抱到床上，穆延峰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隋文岭轻轻一抱就能将他抱起来。
“我跟医生了解过我爸的病情，医生说他恢复得不错，嗜睡可能只是缺乏运动，越睡越能睡，你别多想。还有，他现在也可以吃些粥一类的简单流食了，只是不能多吃，你什么都不让他吃，一昧地依靠营养剂，反而不利于他康复，再说了，那些营养剂也不便宜。”
隋文岭对此只是嗯了一声，不愿意多说，他弯腰把穆延峰的手放进被子里，掖好了被角，短短两周，隋文岭好像苍老了十岁，他瘦了一大圈，两鬓雪白，额头眼角长满了皱纹，眉间也有了深刻的川字纹。
隋文岭知道这些事，只是穆延峰很久没有进食过，米粥流进喉管，莫名其妙就会引起胃痉挛，医生尝试往他胃里打过糖盐水，没有任何反应，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进嘴的流食都会引起他的呕吐反应。
隋文岭怕他牵起伤处，不敢再让他吃东西，宁可每天用昂贵的营养针剂吊着穆延峰的命。
穆迟昕坐在一旁看着他们，看了很长时间，李宝玥待了一会儿就走了。
后来，穆迟昕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手机上有一个未接来电。
竟然是隋镇麒的。
他和隋镇麒之间，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隋镇麒突然给他打什么电话？同时他也看到了隋镇麒的Q/Q消息。
“我奶奶去医院了。”
穆迟昕脸色一变，他手机在学校一直静音，周末也想不起来调音量，这消息已经是半个小时前的了。
他刚要给隋镇麒打电话，就听见病房里传来叮当的高跟鞋声。
下一秒，病房的门被人一把推开，隋镇麒的奶奶穿着低跟皮鞋，挎着皮包，带着满脸的冰霜，走进了病房。
穆迟昕站起来，和隋老太太身后的人对视一眼，隋镇麒看上去也有些无奈，他大概已经试图阻拦过这个老太太了，但是没能奏效。
隋文岭愣了好长时间，才想起来叫人，他下意识地站到隋老太太面前，挡住了老太太的视线，“妈，你怎么过来了？”
“我来看看这个病秧子到底死没死！”隋老太太盛气凌人，一把推开了隋文岭，站到床边，低头瞥了穆延峰一眼。
“我听说他在这个病房里，用着最好的，吃着最好的，一天花费就小一万，隋文岭，你挣的钱，都搭在一个将死的人身上了？”
隋文岭脸色铁青，尽量压抑着自己的火气，“妈，你小点声，我们出去说。”
“出去说什么？”隋老太太尖酸刻薄道：“他一个快死的人了，要死不赶紧死，在这拖累我的儿子，我说他两句怎么了？”
穆延峰本来就是午后嗜睡，睡得不实，隋老太太进门的时候，他就听见了声音，这会儿睁开了眼睛。
隋老太太“呦”了一声，“醒了？你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吧？干脆早点死，别再拖累我儿子！”
穆迟昕冲到床头挡住了隋老太太的视线，他一向尊重老人，即使隋老太太说了这么难听的话，他此刻也只是挡在父亲面前，死死咬着牙，不愿意说出难听的话怼这个老人。
隋老太太离他太近，皱着眉往后退了一步，她瞥了眼自己的孙子，手指戳着隋文岭，道：“隋文岭，你真是越来越出息了，养着个病痨鬼也就算了，现在还给他养上儿子了，你自己的儿子不管了是吗？”
“妈！”隋文岭怒吼一声，他回头看了穆延峰一眼，旋即对隋镇麒喊道：“把你奶奶带出去！”
隋镇麒刚碰到老太太的手，老太太就喊了起来：“隋文岭，你自己不怕磕碜吗？啊？你养着这个男人，结不了婚，说出去被人耻笑，别人耻笑你也就算了，还得连带着镇麒一起嘲笑，你在照顾这个男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的儿子在干什么？”
“奶奶，你别管了。”隋镇麒低着头，声音无奈。
“我怎么不管，我再不管你爸就要跟着这个男人殉情了！”隋老太太的手指在隋文岭肩膀上一下一下戳着，“隋文岭，我今天为什么来？我知道这人要死了要死了，我一直忍着没来，我怕在他死前给你添堵，你倒好，他给你灌**汤了，你还记得今天什么日子吗？你自己爸爸的忌日！好啊，忌日连儿子都不记得，孙子记得，你说你还有什么资格当儿子，当父亲！”
隋文岭摸了把脸，他哪还记得什么日子啊，每天忙得晕头转向，天天白天去工厂，晚上回医院陪床，三顿饭揉成一顿饭，得空就吃一口，有时候一天都想不起来喝口水。
今天好不容易空出一个下午的时间，他想过来好好陪陪穆延峰，可哪知道正巧碰到了这个日子。
“妈，我错了，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儿就去看我爸。”
“看你爸，你有什么资格看你爸？你为了这个男人连家都不要了，你给我个痛快话，他还有几天活头？”
“妈，我求你了，你别说了行不行！”
隋文岭揉着额头转过身，就在这时，连接着穆延峰身体的监测仪发出滴的一声响，监测仪亮起红灯，电脑上原本起伏的心电图也趋近成了一条直线。
穆延峰紧紧闭着眼睛，嘴唇崩成一条白线，仿佛没有了一丝生机。
“医生！医生！”穆迟昕撞开隋老太太和隋镇麒，冲进走廊大喊。
隋文岭扑到床边，紧紧握住穆延峰的手，“你别生气，别生气，我错了，手术咱都挺过来了，你别想不开，我求你了，别离开我。”
隋老太太也没想闹出人命，自己的儿子握着一个男人的手卑微成这样、哭成这样，她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儿子这幅样子，仿佛变了一个人。
隋老太太被冲进来的医生护士给推到一边，她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仿佛不知身在何处。
突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她扭过头，看见了隋镇麒，她一把抓住隋镇麒的手，仿佛抓到了主心骨，慌张地说：“走、走！”
她拽着隋镇麒走出了病房，脚步匆忙蹒跚，她现在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
穆延峰自己熬不过去死了，和被她逼死有着本质的区别，如果他今天真的死了，那就是被她逼死的，隋老太太不想要这种结果，那样隋文岭会恨死她。
她匆匆走到走廊尽头，依然能听见儿子的哭声，她突然觉得悲伤，她丈夫去世的时候，隋文岭都没这么哭过，他现在为了一个男人，哭成这样？
隋老太太扶住楼梯扶手，低头问隋镇麒，“奶奶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隋镇麒没说话，只是抱住了奶奶的肩膀，他回头看去，穆迟昕靠在走廊绿色的墙壁上，面孔朝着天花板，那样的孤独和脆弱。
隋文岭的哭声在走廊回荡，周围住院的人全都走出来看，随后又脚步沉重地回去，医院里，哭声和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也是他们见过的最多的东西。
医生抢救了两个小时，抢回了穆延峰的命，可是他求生意志薄弱，不愿意再睁开眼睛。
穆迟昕麻木了，他看着监护室里面的两个人，没有进去打扰，他默默离开了病房，走到走廊尽头，他把窗户打开了一些，被室外的凉风一吹，感觉闷痛的大脑才好受了不少。
有人握住了他的肩膀，手掌上带着熟悉的热度，穿透衣服，落在皮肤上，穆迟昕纵容了自己此刻的软弱和卑劣，他轻轻靠在了身后的人怀里。
隋镇麒伸手搂住了穆迟昕的腰，轻声说：“对不起，我没拦住她。”
穆迟昕没说话，也没动，过了许久才说：“你猜，他如果再也醒不过来，你爸会怎么样？”
隋镇麒手紧了，没说话。
“他会一辈子活在悔恨里，活在痛苦里。而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亲人了，我将无所顾忌，肆无忌惮地成长，没有人能在关键时刻提点我，勒令我，我会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即使前面是悬崖，也会跳下去。”
“不会的，”隋镇麒搂住他，他犹豫着开口，语气郑重，“你还有我，如果你愿意，我会成为你下一个亲人，我会陪伴你一辈子。”
“一辈子太长了，千万不要用一辈子做承诺，你担不起，我也受不起。”
隋镇麒急切地表示：“我说的是真的！”
穆迟昕却摇着头，根本不愿意相信，承诺最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口头承诺永远不可信。
“放心吧，我爸但凡还有一丝意志，他都会强迫自己醒过来，你奶奶就不是罪人了，只要她不再管他俩的事，你爸还是能承认她这个母亲的。”
穆迟昕站直身体，他从隋镇麒的怀抱里重新站起来，他放弃了软弱，再次成为独当一面的那个人。
“我爸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你爸的工作也进行不下去，有件事，他觉得告诉你也没关系，那就我告诉你吧。”
隋镇麒有些吃惊，什么事，是他爸和穆迟昕都知道，而他不知道的？穆迟昕神态还这么严肃？
“你最近在干什么？”猝不及防地，穆迟昕问出了这个问题。
隋镇麒愣了一下，说：“训练。”
“我说晚上。”穆迟昕直视他，目光里几乎带着些逼视的意思。
隋镇麒拧起眉，目光有些闪躲，“跟你没关系。”
“你早就知道我在干什么呢吧？”穆迟昕凝视他的眼睛，“我需要你爸的运输车帮我运送东西，所以跟车队有了联系，前一阵你爸电话打不通，车队联系到了我这里，我擅自帮你爸做了决定，他后来知道了也没说什么，直接把车队交给我了，以后，我和你家的生意接触得就多了。”
“你就要跟我说这个？”隋镇麒愣了一下。
“陈森手里不干净，别跟他交往太密切，对你没好处，否则目的没达成，还惹得一身腥。”
隋镇麒神色一僵，“你怎么知道？”
穆迟昕嘴角轻轻勾了一下，露出许多无奈，“我不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可我知道的事情也不少，你不是陈森的对手，将来你有大把的时间超过我，何必非要争这一朝一夕呢？”
隋镇麒上前一步，刚要说什么，就听见背后有人叫穆迟昕的名字，两人同时回头，看见了胡珊珊。
穆迟昕没动，甚至没觉得自己此刻和隋镇麒挨得过近，“你怎么来了？”
胡珊珊也很神经大条，她知道穆迟昕和隋镇麒是好哥们儿，也没觉出什么异常来，她走到两人身前，提了一下手里的营养品，说：“我听宝玥说你爸在这个医院住院，我来看看呀。”
穆迟昕对她笑了一下，说：“他在重症监控室里，暂时看不到。”
“怎么会这样，宝玥说她上午还和叔叔说话了呢。”
“嗯，刚进去的。”穆迟昕没有解释太多。
“那这个怎么办？”
穆迟昕这会儿才想起来去接东西，他把东西提到自己手里，才说：“先给我吧，谢谢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胡珊珊一愣，“为什么？”
“医院这种地方，能不来还是别来了。”
胡珊珊看了眼隋镇麒，又看向穆迟昕，脸上出现些羞恼，她说：“是我来得不巧了，我先走了。”
穆迟昕把胡珊珊带来的东西放到窗台上，他还要继续听隋镇麒刚才要跟他说什么，谁知隋镇麒没心没肺地笑了一声，“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人特意来看你爸，你就这么把人赶走了，别的不论，胡珊珊人还是可以的。”
穆迟昕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看不到胡珊珊的身影了，他“哦”了一声，隋镇麒一抬下巴，“你给人整生气了，不去看看？”
穆迟昕这会儿才觉出刚才话说得有些不对，胡珊珊肯定是生气了，他犹豫一下，还是出去追胡珊珊了。
隋镇麒脸色瞬间冷下去，他挥手把窗台上的东西扫到地上，手插进裤兜里，冷眼下了楼。
穆迟昕在住院部门口追上胡珊珊，连忙解释：“不好意思，我爸刚经历了一次抢救，现在还昏迷不醒，我说话没过脑，你生气了？”
胡珊珊就算刚才真生气，听了穆迟昕的话，也不能生气了，她叹了口气，道：“不生气，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先回去了，你爸爸要是醒了，你要是方便地话，就告诉我一声吧，对了，你明天去上学吗？”
“我看看吧，没事我就去。”
胡珊珊握住穆迟昕的手，安慰道：“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可就像你跟我说的那样，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学习，叔叔也不希望你因为他的事情，不去上学，荒废了学业，叔叔会好起来的。”
“我知道。”穆迟昕勉强勾了勾嘴唇。
住院部只有正门开着，隋镇麒离开，只能走正门，三人想碰不上都难。
胡珊珊看见隋镇麒出来，连忙说：“我们一起走吧。”
隋镇麒万万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沦落到跟一个女生争风吃醋的下场，他直接拒绝了胡珊珊，道：“我跟你不是一条路，不跟你一起走了。”
他说完就走了。
胡珊珊嘀咕道：“隋镇麒最近怎么了？晚自习也不上，平时还总是拉着一张脸，跟谁欠他了似的。”
穆迟昕看着隋镇麒离去的背影，是啊，是欠了他的
“走吧，我送你吧。”
“你不陪着你爸吗？”
“不了，陪着也没用。”
隋文岭不眠不休陪护了一整夜，穆延峰大概舍不得抛下他，第二天还是醒了。
隋文岭见到穆延峰睁开眼睛，紧紧攥着穆延峰的手，好久说不出来话，他的眼泪，成为了医院最不值钱的东西，却是他这一辈子，流过的所有眼泪了。
穆延峰也说不出来话，只是看着他流眼泪，两个人一躺一坐，对着流眼泪，他们之间的交流，已经无需再用语言表达，一个眼神，对方什么都明白。
隋文岭从来不知道自己一个大老爷们，四十多岁了，竟然还能哭成这样，说出去都丢脸，可他就是忍不住，看见穆延峰生命亮起红灯时，他忍不住，看见穆延峰睁开眼睛时，依旧忍不住。
夜深人静时，隋文岭揉着肿胀的眼睛，心想自己现在越活越回去了，还不如一个孩子，穆延峰病情反反复复，穆迟昕一滴眼泪都没掉过，坚强地不符合他的年纪。
隋文岭知道穆迟昕不是穆延峰的亲儿子，所以对他谈不上关心，准确地形容，就是可有可无，他没见过穆迟昕为穆延峰掉一滴眼泪，也没觉得穆迟昕心冷、白眼狼，说白了，他压根就不关心穆迟昕。
他一早看见穆迟昕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孩子很聪明，城府也很深，可是穆迟昕才十七岁啊，十七岁就成熟聪明到这个地步，不是什么好事。
他帮穆迟昕运货，多多少少也知道了一些穆迟昕的生意，他匪夷所思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是怎么把手伸地那么长的，他是怎么跟国外联系起来，签订合同的？他做的一切都是不合法的，可是细究下来，却全是合法的，所有的单据合同上，负责人这一块，没有一个是他的名字，可是所有的一切，又都归他所有。
隋文岭把他活到这把年纪的所有阅历经验加起来，都想不通穆迟昕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还是在来到汤城不到一年的时间，他的本钱是哪来的？他手底下究竟有多少人在帮他，人脉都是怎么搭建起来的？
隋文岭细琢磨这些事时，都禁不住冒冷汗。
他宁可隋镇麒学习不行，啥啥不行，大不了他养儿子一辈子，也不想让他变成穆迟昕那样的人，虽然他具体也说不上穆迟昕有什么不好，可他就是打心眼里喜欢不上穆迟昕。
尽管如此，隋文岭还是把自己的运输车队交给了穆迟昕，他虽然不喜欢穆迟昕，但他是个商人，利益至上，只要穆延峰还活着，他就不用忌惮着穆迟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