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病深

不管以后的学生有多感激穆迟昕,可就现在来说,很多学生都是痛恨穆迟昕的,他们在初中的时候就不学习,所以来了七中混日子。

穆迟昕演讲过后不几天,七中周六半天就改成了一天,同时增设了晚自习,所有人必须参加,教务老师变成了阴狠的酷吏,凡是看见手机、电子产品、漫画书等一切与学习无关的东西都要没收。

自习课全都改成了教学课,早自习、午自习全程都有老师看管,就连晚自习都有老师监督,以前乱糟糟的自习课,现在变得鸦雀无声,响起的只有翻动纸页的沙沙声。

以前没人要的卷纸,开始铺天盖地,也不知道从哪里多出来了那么多英文报纸,高一、高二增设了英语听力课,化学、物理和生物的实验课,以前一个老师负责三到四个班级的教学工作,现在一个老师只负责两个班。

就连住校生宿舍都变成了军事化管理,床铺必须叠整齐,一切除了洗漱用品和床品的物品都不能出现在明面上,等等。

作为这件事的始作俑者,穆迟昕也没料到会是这种结果,他那么做的目的只是为了引起相关部门的注意,因为一开始,隋镇麒的提议是他们去教育局反映。

穆迟昕却以为,他们几个人人微言轻,根本没人会搭理他们,几个人的力量小,大多数人的力量才是真的力量。

于是最后,就出了操场上那件事。

可是被地中海没收了三本课外书后,穆迟昕也有点抓狂,心想当初不该听信隋镇麒的谗言,干出这种事情,当时的他也是一时义愤填膺,总是有股幼稚的少年意气,总想做出点什么事来,可是后果,却不愿意承担。

对此,地中海也是这般嘲讽他,“怎么?有本事闯祸,没本事承担吗?”

穆迟昕再也不敢往学校带课外书了。

这一年的秋天,是个多事之秋。

高三的体育课被各科老师征用,穆迟昕现在唯一的与学习无关的事情,就是在自习课时,跑去高老师的办公室干别的事情。

高老师是唯一一个能够纵容他的老师了。

毕竟六楼的图书室都被封了,老张被任命为了后勤教务老师,为此对穆迟昕深恶痛疾。

高老师喜欢穆迟昕,不会逼着他必须学习,因为穆迟昕确实该学的也都学了,适当放松也是可以的,可这“适当的放松”也仅限于跟他一起研究奇怪的数学题。

这天下午,高老师去二班上课,穆迟昕在高老师的办公室里做题,偶尔和对面的老师说两句话,办公室门被敲响,隋镇麒出现在了办公室门口。

穆迟昕看着他,心中一阵莫名的悸动,自从上次课间操的事情后,两个人再也没有说过话,明明前一秒还在并肩作战,说着保护他的人,下一秒就冷若冰霜,对面不识。

他们变成了对彼此来说,最特殊的陌生人。

穆迟昕起身走到门外。

隋镇麒没有看他,抬手递给他一张纸,穆迟昕接过来一看,是一张请假条,上面写着他的名字,他刚要说自己没请假,隋镇麒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你爸中午昏倒,送进市医院抢救了。”

穆迟昕看着他,两秒钟后,他飞奔下楼,打车直奔市医院,然而他刚跑到医院急诊,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就看见了隋文岭,市医院拒绝收治穆延峰,隋文岭正联系救护车转院。

五分钟后,穆延峰再次被推上救护车,转去省医院。

穆迟昕和隋文岭坐在救护车上随行,两人谁都没有说话,穆延峰带着呼吸面罩,脸色苍白如纸,形销骨立。

穆迟昕看着他,心里不断在想,真的到这一天了吗?他以前不断地想象这一天到来时的情景,可是时至如今,他却真的,不希望这一天会到来。

四十分钟后,穆延峰被推进了省里某医院的急诊,穆迟昕和隋文岭在手术室外焦灼等待。

很快,医生出来。

穆延峰的胃癌已经到了晚期,如果不手术,他挺不过今晚,如果手术的话,还有一线生机,然而癌细胞和周围组织发生粘连,手术有70%的风险。

医生把手术方案和手术风险全都陈列在他们面前,让他们慎重考虑。

“放弃吗?”穆迟昕神态和语气都平静地可怕,他是这样的人,越是别人焦迫不安时,他越是镇定得可怕。

“如果不手术,他今晚就……如果手术失败,他不是一样……”隋文岭声音颤抖,人靠在墙壁上,站都站不住了。

穆迟昕拿着手术风险告知书,坐在手术室的长椅上,医生和护士都围在他身边,他对隋文岭道:“我理解他,但凡还有一分钟的时间,他都想和你一起度过,他能够承担那70%的手术风险,因为,他渴望那30%的生存几率。”

穆迟昕抬眼看向隋文岭,问道:“你同意的话,我就签字了。”

隋文岭沉默了一分钟,拳头重重砸在墙上,他面对着医院惨白的墙壁蹲了下去,这个高大的汉子,在这一刻,泪流满面,他知道迟早都会面临这一天,可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他却连在他手术同意书上签字的资格都没有。

穆迟昕在手术同意书,风险告知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决定,决定了穆延峰的生死。

医生和护士拿着穆迟昕签好的文件回到手术室,手术室上亮起的红灯是对生命的警告,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漫长地让人呼吸都觉得煎熬。

隋文岭坐在穆迟昕身边,没话找话一样向穆迟昕倾吐,“你知道我刚认识他的时候吗?那时候他可好看了,人高高瘦瘦的,斯斯文文的,上课讲话都觉得声音好听。

他那时候还参加他们学校的教师运动会,体育是他强项啊,三千米,八千米都不惧的,他那时候身体可好了,我跟他在一起那么多年,几乎没见过他感冒。

我那时候也长得好啊,我们俩走在一起,都以为我们是同学,他本来也没比我大多少,八岁不算大吧,他长得本来就嫩。

他还不显老,我们俩分开十多年,我看见他第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也没变多少,跟当年一模一样,倒是我变得,看上去比他大了八岁。”

隋文岭抹了把眼泪,一转眼,看见穆迟昕目光平静,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啰嗦了啰嗦了,你别嫌弃,我跟镇麒说会儿话他就嫌我烦,你是好样的,比镇麒强。”

穆迟昕仍然没有说话。

隋文岭揉了揉眼角,也不说话了。

天色一点一点黑下去,穆迟昕从来到现在,一直坐在手术室门口,一动不动,隋文岭电话很多,接电话接得他心力交瘁。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手术室的灯突然灭了,穆迟昕和隋文岭一齐围了上去。

手术室的门被推开,医生走出来,拿下口罩,表情不太乐观。

穆迟昕心里咯噔一声。

“一定程度上来说,手术成功了,切除了病人三分之一的胃,癌细胞基本切除,也没有对周围组织器官产生连带影响,但是病人太虚弱了,能不能挺过去,或者还能生存多久,我也不敢下论断。”

不管以后有什么后遗症,就此刻来说,手术成功了,穆延峰能活下去了,不管是一天也好,一年也好,都足够了。

穆延峰是第二天中午醒过来的,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说不出话,动不了,眼睛只能虚弱地眨动。

隋文岭握着他的手,哭得难以自己。

穆迟昕没打扰他们,离开了病房,回到汤城时已经三点多了。

他翻开穆延峰的电话本和微信,联系了看护班的几个老师和工作人员,以及所有学员家长,在银行封账前取了一大笔钱,给所有工作人员一笔遣散费,把剩余学费退给了家长。

学费没有多少,穆延峰可能预料到了会有不可避免的突发状况,所以学费按月收,现在正好也到了月末,所有该退的学费加起来,还没有一个人的遣散费多。

除了几个家长有些不满外,没人对穆迟昕的擅自决定有任何的质疑,有几个人甚至都反过来安慰穆迟昕,好像他们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切事情,都是他替穆延峰做的决定,没有征得穆延峰的同意,他也相信穆延峰不再有开班的能力。

穆延峰以后能好起来也好,再也好不起来也好,这个看护班都开不起来了,看护班租期是按季度缴纳的,租期到十一月末,只可惜旁边的教室刚装修好,还没来得及使用。

给最后一个家长退完学费,穆迟昕一个人在看护班坐了很久,最后关了灯,锁上了门,仿佛一切都尘埃落定。

他刚要离开这里,李宝玥不知道从哪里跑了过来,她一把拉住穆迟昕问:“迟昕哥,穆老师怎么样了?”

“手术成功了,放心吧。”

“穆老师在哪个医院,我能去看看他吗?”

“医院离得太远了,等他转回来,你再去看他吧。”穆迟昕低头看了她一眼,“回家去吧。”

李宝玥拉住他的手,“哥你别难过,穆老师会好起来的。”

“我不难过,”穆迟昕拍拍她的手,“看护班暂时不开了,你以后想学习就去我那,让你喜福哥陪你。”

孟喜福以照顾老人为由,跟学校请假不上晚自习。

“晚上放学,我和你哥就回来了。”他目光柔和,低头问:“你一个人照顾爸爸妈妈,觉得累吗?”

李宝玥摇摇头,“我不累,我都十四岁了!”

“恩,累了就跟我说。”穆迟昕不知道自己能帮他们兄妹俩做什么,可是这句话,自然而然就说了出来。

李宝玥强调道:“哥,我不累!你别再给我们钱了,我哥说太多了,用不了,我的学费都交完了,每个月都有补助金,够我们花了,明年我哥就高考了,他暑假可以挣钱了,我高中也一定会考上公费的,你相信我。”

“恩,我相信你。”

李家这兄妹俩学习都挺好的,李宝军本来可以去更好的学校,但是因为学费的关系,他选择了七中,只为了免学费。

他当年是以断层第一的成绩考进的七中,后来因为被霸凌,被欺负,被生活的重担压迫,早就无心学习了。

现在,他成绩又慢慢好了起来,上次月考已经超了黄梦竹二十多分,他会越来越好的。

李宝玥学习比他哥还好,小姑娘认学,肯吃苦,本应该她承担的一部分重担都被哥哥扛起来,她不需要担忧那么多事,心无旁骛。

穆迟昕苦笑一声,“我是个俗人,除了钱,也没什么能帮你们的。”

李宝玥一下子哭了出来,她揪着穆迟昕的手,哭诉道:“哥,你别这么说。要是没有你,我哥就要退学了,他特别想考大学,他梦想就是考大学,如果没有你帮我们,他就真的退学了。

还有穆老师,要是没有他,我连个学习的地方都没有,他还教我学习,教我哥学习,他是我们的老师,你们两个,都是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穆老师一定会好起来的!”

穆迟昕把她的手拉开,有气无力地摆手,“回家吧。”

穆迟昕离开了看护班,走到出租房下面,看见居民楼里亮着的灯光,顿时觉得难过,垂下了头。

他看到最近的树,脚步蹒跚地走过去,手掌按在树上,浑身剧烈地颤抖,指甲因为太用力扣进了树皮里。

他捂住嘴,把溢出嗓子的呜咽吞进去,眼眶红得充血,脑袋里像有一只手,攥着他的大脑搅动。

他低下头,冲着树根干呕起来,然而他从昨天晚上起,就什么都没吃,水也没喝过,呕了半天,除了头更疼了,什么都吐不出来。

孟喜福从楼上下来,看到不远处穆迟昕狼狈的模样,刚要过去,就看见旁边的路口走过来一个人。

穆迟昕看到一双熟悉的球鞋,抬起头,顺着对方的长裤看上去,路过苍白的校服,走过敞开的领口,略过亚麻的皮肤,看到了一张熟悉地刻进灵魂的影子。

穆迟昕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卑劣,是因为他深深厌恶了一位老人,第二次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的卑劣,就是在此刻。

他明知道自己不该再和这个人有交集,他亲手放弃他,亲手给予了对方最沉痛的回忆,可是此刻看见他,却发现他比他扶着的这棵树,还要适合依靠。

穆迟昕控制不住自己,就像那天课间操,他控制不住自己说出他有了喜欢的人。

穆迟昕一把抱住了隋镇麒,压抑在嗓子里的呜咽像冲破了层层枷锁,他把脸埋进隋镇麒的肩膀里,没有人能再给他这样的安全感和依赖感,他是唯一的人。

他连穆延峰都没有依赖过,他觉得这辈子,不可能有第二个人,比隋镇麒还要让他想要依靠了。

隋镇麒抬手抱住了穆迟昕的腰,炙热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服,哭声敲击着他的心脏,他紧紧抱住他,强壮的手臂支撑住穆迟昕摇摇欲坠的身体。

夜深人静的夜晚,无人的路口,他将这个少年拥抱进怀里,用自己的力量给予对方依靠。

他看起来已经这么强大,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可以成为父亲的后盾,能为那么多人出谋划策,为他们谋求生计,成为很多人的依仗,甚至能发动全校的学生对抗上级的不公,成为一届学生的领军人物。

他太优秀,太强大,太成熟,让人忽略他才只是个高中生,一个实际上只有十七岁的少年,在唯一的亲人倒下后,他会难过,会脆弱,会哭泣。

穆迟昕知道他不该再打扰隋镇麒,可是除了他,他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哭诉的对象,直到看到他,他忍不住扑上来抱住他,忍不住让泪水湿润脸颊。

他需要一个人去依靠,可是越是依靠,他就越痛苦,他曾给这个人带来了难以想象的痛苦,他不配再去依靠他。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拯救学霸前半生
连载中孙小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