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中旬,秦独刚到豫南就寄回了一封信,除了事无巨细地说了军务军情,还在信件末尾加上了一句话。
[其余都好,就是过分思念。]
段怀容虽平日里觉着这样的话酸倒牙,但真相隔甚远之时,还真是吃这一套。
他提笔回信,以公事公办的语气回复了京城一应事务后,在信件末尾写了四个字[我亦如此]
都不必细想,就已经能知晓秦独看到这四个字时笑容难抑的模样。
全文写罢,段怀容捏起手旁晶莹剔透的小玉章,在信件空白处认真落下了一枚章印。
是之前秦独送他的那枚。
拿起后,朱红的[晟]字很是入眼。
近些日子,他日日能见到秦独的私章,也不由得动了心思。往后信件往来,他也该有独一无二的标识才是。
于是这几日细细择选,择了个[晟]字。
段怀容在纸上附言道。
[你送我的小章我刻了此字,往后这便是我私印。此字并非加冠表字,我之作为天人可见,无需一二字来表。]
表字取来表人品德,从来都是尽善尽美。他不需要那些好意头,也觉着更无哪个字能概括他秉性。
他最后写下:[晟,明也。愿我有明心,天有明日。]
这封信照旧写得简约,但足够收到之人卒读甚久。
段怀容任了户部右侍郎,便毫无顾忌地翻阅其魏朝今年的收入开支。这一看才知晓,银两支出实属骇人。
用在繁虚楼上的银子高达八百万两,连皇帝修一座华丽的行宫也不过两三百万两,这个数目足够将京南修起数座高楼大厦。
可见支出用于繁虚楼的银子,也有尽半数不知进了谁的口袋。
自从统揽户部的事情之后,段怀容鲜少对治之末节的事情详细过问。
冀州赈灾粮后续的事情,便让仓部司去做。各地税收款项,都是核算好了才送到他手里。但哪一样,都糊弄不了他,因为他在此之前都亲自做过。
近一个月的时间,饷司、户籍司以及度支部一应要做的事,他已经比户部尚书还要清楚,险些将户部尚书架空。
许是和秦独时常奔走于战场的原因,段怀容身上也多了些杀伐的气息,扫视时有令人生畏的威严神色。
人人都道这个不言不语的段先生,是冷面文将军,不拿刀剑但手段骇人。
一月下旬,他正在户部官署中批阅仓部司送上来的书文,乔谨忽地匆忙进入,面色很是急切。
“段先生不好了,京南和岭州起疫病了。”他先将重点道出。
段怀容霎时一身寒意,眸子凝光抬头:“何时的事,规模怎样?”
乔谨说得忧心:“说是前些日子修建繁虚楼的劳役里便有浑身生疮、高热不下之人,近日陆续死了好几个。”
“太医署今日去查了,是天花。”他唇齿紧张得干涩:“刚才岭州来消息,说已有百余户染上。”
疫病,是要死无数人的大灾。
段怀容神色凝重,盘算着该如何应对。
虽有心,但一应调动决策之权仍再小皇帝与吕伯晦手中。他从未有过那一刻,如现在一样倍感掣肘。
疫病起得太急了,朝中又疏于监管,几乎一夜之间便袭来,受牵累的住户恐怕不止报来的那些。
但朝中依然没有作为。
次日早朝过后,段怀容去见了小皇帝与吕伯晦。还未进殿,便听得殿中吵吵嚷嚷的声音。
依稀可以分辨是谏官在为疫病争论。
“陛下!此刻应立即封锁京南,不然疫病传入城中,后果不堪设想!”
“不可再犹豫了!”
段怀容踏着争论声进殿,众人即刻止住了声音纷纷转头。
他目色冷淡,一步一步稳健行至龙案前,毫不避讳地与小皇帝对视。
“段…段爱卿何事?”小皇帝感受到肃杀的寒意,不敢直面。
段怀容不问候也不施礼,似在居高临下地审视:“京南岭州疫病四起,为何还无对策?”
此刻,仿佛是他在询问无能的大臣。
吕伯晦目色阴森,狠辣地凝视着:“段先生有何高见?”
段怀容不喜回答这样语气不善的问题,他回之极寒的目光:“我有高见,太傅来做吗?”
一旁谏官瑟瑟不敢言语。
吕伯晦受到挑衅,察觉显露的锋芒。他一时探不到段怀容的底,观察着未开口。
“若是朝中无人能做,那便由下官来做。”段怀容更近一步,扬眉垂眸时,对面的九龙图衬得他威仪难触。
这句话,说出了这个龙位如果小皇帝不坐,那便由他来坐的气势。
小皇帝下意识抓紧了桌角,求助地看向吕伯晦。
“大胆!”吕伯晦低声警告一句。
这句怒斥,不过换来段怀容勾了勾唇角,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似的。
这隐隐一笑,令人生寒。
他声音徐徐,如快刀缓缓出鞘:“古籍有记,北梁建元十六年,大疫不治,国因疫亡。”
“楚朝安惠六年,河东疫病四散,半年后国乱,改朝换代。”
“藩金兴历九年,京师疫病,祸及内宫。”
段怀容每说一句,便向小皇帝的龙案逼近一步,直到与小皇帝慌张的眸子咫尺。
他一字一句,声音轻如鸿羽,但摄人心魄:“藩金皇室覆灭。”
在戳人痛处上,他再擅长不过。
皇室覆灭四个字,将小皇帝惊得险些跌下龙位,失手推翻洗笔的瓷筒,污水漫了满案。
段怀容自幼熟读医书,研究各类病症。如此令人闻风丧胆的疫病,他必然精学深学。
往前千年,但凡有古籍记载的大规模疫病,他都浏览熟知。
疫病多与亡国相伴相生,却并非亡国之本因。
一个朝代羸弱之时,灾情不治、灾民饮污水食腐物,直至饿殍遍地、烂尸曝野。
如此情况,疫病定然横生。
只是在外人看来,是疫病肆虐覆灭了一个朝代。
段怀容想让魏朝覆灭,却不想以百姓为代价。疫病一旦四起,数以万计的百姓将丧命。
打翻的水浸湿了小皇帝的龙袍,留下污浊的墨迹。他慌张地嘟囔着:“皇室覆灭…亡国…”
吕伯晦见状,要扶起小皇帝。
可段怀容先一步握住小皇帝挣来求救的手,他忽地面色多了几分和蔼,俨然一副温和可靠之态。
“下官来做。”他以鬼魅摄人心魄一般的目光,收揽小皇帝眼中的恐惧。
把人推到悬崖边上,然后再一把拉起,会让人产生源于恐惧而生的依赖。
吕伯晦见状,想要拉回小皇帝,可小皇帝似是抓着救命稻草般地抓着段怀容,一个劲儿地往人身上攀。
“好!段先生来做!”他全然顾不得吕伯晦,眼睛里全是对亡国的疫病亡国的惊慌。
“治理疫病一事,全权交由段先生来做。”
“陛下!”吕伯晦气急高喊了一声。
段怀容反将小皇帝揽入怀中,做出庇护之状:“陛下为国为民心切,太傅又何苦如此急躁。”
小皇帝一直被太傅管教着,这会儿被吓慌了神,也便顺势往段怀容身后躲着。
“朕…朕不要亡国!”他终于鼓起勇气说了一句。
数位谏官文臣的注视之下,吕伯晦不敢朝小皇帝发作,只能暗暗咬牙,怒意横生。
段怀容离开大殿时,朝官也跟出来拥在身边,七嘴八舌地询问该如何管控疫病。
他无法一一回答,便都只说今日午时过后到户部详谈。
一时间,仿佛户部官署里他的座位才是皇帝的理政殿。
今日,段怀容不仅用疫病亡国的例子勾起小皇帝的恐惧,令小皇帝依赖于他。
更是临时起意给吕伯晦和小皇帝用了个离间计。
惶恐中,小皇帝将大权交于他手,必定与吕伯晦意见相悖。但奈何当着诸多朝臣,吕伯晦无法反驳小皇帝的“金口玉言”。
只是私底下便不一定了。
吕伯晦必定怒斥小皇帝,但小皇帝已然种下了亡国的心结,只会在训斥中更为恐惧。
往常没有别的倚靠便罢了,如今有了能在太傅呼喝时将他护在身后的段怀容,那他便会在受了太傅委屈的时候,对段怀容愈发依赖。
小孩子嘛,都喜欢和颜悦色的人。
从段怀容回到户部开始,来来往往的人便一刻也没有停过,甚至太医署的人都愁眉苦脸来问。
他无需做什么挪动,只是一道一道命令吩咐下去,有人记录、有人执行。
[城南与各处暂停互通,繁虚楼停止修缮,所有劳役分出病患,其余还健康的人分批隔开。]
[城南各户百姓足不出户,分发艾草、醋汤药汤熏蒸屋内。]
[城内市集暂闭,各街各坊如有病人及时上报。]
……
诸如此类条例,段怀容共说了一十二条,当即被几位朝官整理成了《治疫一十二律》誊抄传阅。
只是岭州远离京城,这些条例传过去也不甚有用。
况且段怀容并不指望岭州如他父亲一般的官员,能有什么雷厉风行的手段。
岭州,明面上也下达治理疫病之令,但暗中便交给岭州义军去做。
既能保百姓安危,又能借机扬岭州义军之名、稳固根基,是个一举两得的法子。
当日晚间,京南便已经被严密看守观察着。没了灯火的繁虚楼漆黑得可怖。
反倒是城南的土地上,亮起彻夜不息的火把,映亮这里多灾多难的人们。
子夜,段怀容没有回侯府,而是在户部官署里挑灯疾书。
除了京南和岭州,其他和州郡也要严密防守。还有军中是重中之重,万不能在此四处交战之际,令军中疫病横行。
这些都要有应对之策,他在一一梳理。
太医署在紧急配置药方,户部、兵部还有京城宿卫的队伍严阵以待。
灯光下,户部那些官员看向段怀容的目光清澈了些,似乎看到了许久都没见到的奇异景象。
匪夷所思,但有隐隐看到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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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疫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