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强势

翌日,襄国公请功的折子送抵了皇帝的龙案。率庆州大军夺回四城,并斩敌军将领两人,字字辉煌慷慨。

可偏对那牺牲的两万三千将士闭口不提。

与此同时,段怀容亲书的请祭奠庆州将士的奏折,也已经送到了小皇帝面前。

但他知道,一定是石沉大海,不会被在早朝时提起。

大魏国土动荡许久了,四处不得伸展人心惶惶,实在是需要一场胜仗来彰显朝廷仍然可靠。

这等时候,无论是小皇帝还是吕伯晦,都不会渲染悲伤的气氛。

只是他们不提,自然有人会提。

大殿上,秦独紫袍金冠,垂着眸子听各种奉承襄国公之言。

那些言辞热烈激荡,可他越听却越觉心寒。

朝廷里到底还有什么值得他苦苦支撑的?十年南征北战,到最后只给这样一窝蛀虫留了安稳。

赞扬声正盛,他掷地有声开口唤道:“陛下!”

这一声低沉笃实又带着威严,大殿里即刻安静下来,人人观望不敢作声。

小皇帝被声音震慑,目光犹疑了一瞬,下意识往吕伯晦看去求助。

但秦独没给旁人说话的机会,扬声道:“日前,段怀容上了道折子,请在庆州一役之地祭奠两万三千忠魂,不知陛下考虑的如何了?”

段怀容这个名字,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中。

若说吕伯晦只是暗中施展狼子野心,那秦独现在就是不折不扣地质问,全然没了俯首收敛之态。

朝中鸦雀无声,小皇帝支吾。

吕伯晦没料到这件事情会被这样大肆提起。

他见识过段怀容心思,所以一直谨慎,此刻不肯贸然开口回应。

如此一来,小皇帝便孤立无援,只能硬着头皮开口答道:“朕…朕以为,国土动荡许久…民心不稳。此刻应当以彰功为主要,令百姓信任朝中。”

“若大肆祭奠…百姓恐…恐再生担忧。”

秦独凝视着皇位上的人,冷声道:“彰谁的功?”

他目色凛凛:“若无庆州将士浴血奋战,若无两万三千忠魂奋勇壮烈,能有襄国公今日夺四城、收百里之功绩?”

这一番言辞锋芒毕露,仿佛他面前的不是皇帝。

往常朝臣只知北安侯轻狂不羁,却从未料到有朝一日他会在金殿上如此强横。

无人敢出声触其威势。

“陛下顾虑民心安稳,祭奠一事恐要三思。”吕伯晦终于开口,面色阴阴。

秦独戏谑一笑,将高位上的二人扫量:“并州铁骑、西州铁甲皆与庆州相邻,想必早闻此战,淄州、信州守军更在观望,来日这消息便传遍岭州、江南与荆州十数万守军。

他声音朗朗,所有人都听得出威胁:“若两万三千将士舍生忘死,而不得抚慰,恐军心不稳。”

“陛下莫要只顾着安抚民心,便忽视军心。”他一字一句,分明是警告。

这一州一地的兵马罗列出来,光是听着便分外压迫。

况且谁人不知,眼下最大的兵权在秦独手里,军心稳不稳,大抵都在他心稳不稳。

往前无论吕伯晦与曹重再弄权,在小皇帝面前也还是恭敬的面貌。

今日,众人算是真正见着了什么是皇亲权贵,势态逼人。

大殿上如同死水,连吕伯晦也不应声。

因为之前秦独从不会用手中的兵权强压作势。

他越发拿捏不准秦独。或者说,拿捏不准为秦独谋划的人,段怀容。

“那…”小皇帝慌了神,不敢反驳,捏着手心里的汗道:“朕觉着,侯爷说得有理…”

兵权之下,谁又敢说无理。

秦独顺势拱手:“既然如此,那臣请此事交由段怀容主理。”

没有冠冕堂皇的理由,甚至不需要任何解释,因为没人会反驳。

段怀容这个名字,也在今日深深扎根于百官心底,值得他们日夜琢磨。

这件事情传到段怀容耳中已经是晚饭的时间了。

他欣然地望着正给他盛汤的秦独,还真想亲眼看看这个人当时是怎么“作威作福”的。

自从秦契彰在府里之后,他们虽没有太多交谈,但时常还是在一起吃饭。只不过每每与秦独邻座,这孩子便只顾闷头吃饭。

段怀容示意秦独,给秦契彰也盛上一碗。

秦独默不作声,但听话照做。

“庆州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做。”许是为了缓解尴尬,他找些话来说。

今日朝堂上应下这桩事,但还没个具体法子。

段怀容道:“此时大兴土木建祭奠楼台,实在是为庆州雪上加霜。

“我们只需立起一道石碑,其余祭奠的事情就交由当地百姓做主就好。”

秦独迟疑:“会不会过于草率。”

段怀容摇头否认:“不会,牺牲的军士大多都是庆州籍,庆州百姓比我们更懂得如何祭奠亲人。”

一句“祭奠亲人”,为这场惨烈的战争蒙上一层悲怆。

庆州现在是否家家户户高悬白绫,是否老人哀叹稚子啼哭,那里还有多少人怀着生的希望…

单是想想,就心间梗涩。

“我想去庆州。”

秦契彰不知何时停了碗筷,盯着桌面说得干脆。

秦独微微蹙眉:“这会儿的庆州不是挣军功的时候,去了便是苦守苦战。朝内一日不得肃清,庆州一日岌岌可危。”

这回不必段怀容来说,他便能看透。

秦契彰抬眼,自从军饷一事过后,他面对秦独总是发怯,但言语很是笃定:“我不是为了军功。”

“我是…我…”他想解释,却半晌磕磕巴巴,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

最终,他声音小了一些:“我就是想为庆州的百姓做点什么,想现在就去。”

“现在还不是去庆州的时候。”段怀容声音徐徐,很像在安抚心愿不得达成的孩子:“即便你哥哥让你去,我也不会同意的。”

“现在的庆州不单是苦战,更要与襄国公一党的魑魅魍魉周旋,是个要腹背受敌的地方。”

秦契彰听出机会,立刻追问:“那什么时候可以去?”

这回段怀容不是哄人,而是在认真思考:“庆州兵力薄弱,可从并州、西洲及信州调些守军过去。”

“届时兵力来自各处,庆州便不再是襄国公一家独大。而且,也必然需要一位能镇领四方之人,率领大军。”

他许诺道:“那时你若想去,可以一试。”

秦契彰神色躲闪地瞥了秦独,似是不甘心:“侯…”

听多了“哥哥”二字,他忽然觉着侯爷叫不出口,但又一时无法更改:“侯爷十六岁能做的事情,我也能做。”

十六岁的秦独,已经于寒潭寺率兵勤王,在叛军围剿中为先帝挡下三箭,而后扫平大魏境内。

当时四处豺狼环伺,恶战连连,远比庆州危险得多。

“侯爷是迫不得已才以身犯险。”段怀容耐心劝解着:“你不一样,你现在有人庇护,不必用自己的性命去搏并不明朗的前途。”

秦独为“迫不得已”四个字动容,目色温和地望着段怀容。

十数年来,鲜有人懂他的迫不得已。

往前,他不觉得那些日子有什么艰辛的,哪怕他用了十年来搏并不明朗的前途。

可段怀容一句话,却让他忽地为自己的过去些委屈难过,竟格外酸涩。

原来,得一人知心是这种感觉。

秦独释然笑了笑,望向弟弟:“有人庇护是好事,我希望你有功绩,更希望你平安。”

说罢,他眼神亮亮的,与段怀容对视:“现在我得小段先生庇护,也不必事事以身犯险了。”

猝不及防冒出这样一句甜腻的话,段怀容即刻以手肘抵了秦独,示意秦契彰还在。

那些油嘴滑舌的酸话,可不能被这个还未经世事污染的弟弟听去。

秦契彰茫然地扫量二人,总觉着那里不对劲,分明感触的到两人之间轻松亲昵的氛围,足以化解他之前对“庇护”的成见。

“那…听段先生的。”他憋了许久,憋出这样一句话。

段怀容笑着,目光不住地为秦独吸引。他从未想过,秦独会把他视做庇护。

这是一种超越平常认知的信任,是愿意将一颗并不安稳的心,暂时搁在他仍单薄的羽翼之下。

他对秦独的感情愈发浓烈,浓烈到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抽离。

……

后面几日,朝中大抵太平。再过半月便是小皇帝寿辰,各处都在尽力作出太平繁华之象。

六月底,襄国公鲁具与其子鲁潜覆自庆州回城,等着万人称颂,荣耀加身。同日,靖西王父子也自西州抵京。

靖西王严缜得先帝亲封,常年镇守西州,早已雄霸一方。如今携十五岁儿子回京,想必不是来贺寿的,而是想在京城也站稳脚跟。

谁人都看得出皇权旁落,如今的京城可谓是波谲云诡。

日头偏西,秦独在书房等着段怀容回府,他闲来无事便翻阅书案上的书信。

这张书桌,似乎已经成了段怀容的。桌上多了许多他未看过的书籍、信纸。

有些是关于军务的,有些是关于医术的。

随手翻开一本医书,其中所述病症等等他看不大懂,却还是没什么目的地浏览着,想用段怀容的喜好打发时间。

翻过几页,秦独从其中扯出一张药方来。他看了看,认得是段怀容的笔迹。

再看药方所在的书页内容,虽不甚了解,却还是能从字面看出是关于肺病的。

他还没见过段怀容钻研过什么医术。

提起肺病,他记起自己的姐姐,上次说是肺里积郁,有些小毛病。

还未细看,书房的门便被推开了。

“看什么呢?”段怀容进门,随口询问。

秦独道:“看你的医术里有张药方,是治肺病的,可是给我姐姐开的?”

段怀容放书的手顿了顿,目光闪动一瞬,不过旋即便恢复如常,故作不知地接过书籍和药方来看。

“这是治肺痨的,不是给太妃娘娘的药方。”他坦然回答着。

与其遮遮掩掩,不如自己说破,免得惹人猜疑。

“太妃娘娘不过是有些肺热,前段日子我又去看过,已经好很多了。”他说得自然流畅,仿佛事实便是如此。

为了秦玥澜的病,他不止一次地深夜浏览医书、誊录药方,为的便是能找到哪怕一点新的希望。

秦独自来信段怀容的话,此刻没起什么疑心。

段怀容面色平静,但心底已然打鼓,很怕秦独会追问。

“今日襄国公和靖西王都进京了,靖西王在宫里留了一天。”

好在,秦独说起了别的事情。

段怀容将医书收在书架上,回应着:“是,恐怕正琢磨着怎么找你麻烦呢。”

前段日子秦独在早朝上太过强势,触及了吕伯晦的地位,吕伯晦自然要趁这个机会,怂恿谁来掣肘于秦独。

免得秦独之后不可收拾。

秦独何尝不知道,但也不甚担心,不过便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侯爷,赵内监到了。”荣礼在门外道。

赵内监是皇帝的贴身公公,亲自前来必定不是通常事。

段怀容无奈笑笑:“说什么来什么。”

二人一同去相见,也好有个言语照应。他们到正殿时,小厮正端茶倒水,给赵内监伺候得妥帖。

赵内监听见响动,即刻回身来施礼,圆脸和蔼地笑着:“见过侯爷,见过段先生。”

“免礼吧。”秦独没与人寒暄,径直问道:“敢问赵内监前来,有何要事?”

赵内监笑盈盈的,柔声说道:“来传一道陛下的口谕。”

秦独与段怀容相视,各自戒备。两人正要跪听,却被赵内监阻拦了。

“诶!”赵内监扶住秦独的手臂,很是亲切:“陛下特意嘱咐了,没有外人,一应礼节便免了。”

段怀容垂着的目光里闪过一丝玩味。

这是前些日子秦独在早朝发威后,小皇帝看着不敢招惹了。

还有…八成是待会儿要说的,是从秦独身上割肉的事情,这才心虚地提前安抚,不敢太拿架子。

赵内监宛若聊些家常理短般,徐徐道:“今日靖西王回京,同陛下讲麾下人马颇为薄弱,尤其是战马。”

“靖西王听闻侯爷在京南有马场,特请陛下准许他去挑些战马。”

听到此处,秦独的面色已经阴冷下来。

靖西王朝小皇帝要人马军饷大抵是真的,但从他的马场挑马定然是吕伯晦从中作梗指使。

这分明是劫掠,毫不掩饰地报复。

“陛下顾念着靖西王劳苦,所以来询问侯爷明日是否可以开放马场,供襄国公挑选些。”

这等时候,段怀容还真是有些同情小皇帝了。

一边是惹不起的北安侯,一边是更惹不起的靖西王。这马让挑也不是,不让挑也不是。

不过,看应对手段,大抵是得了吕伯晦的指教。

下旨意却不明确而是询问,那无论同不同意便都不是小皇帝的意思,不会得罪靖西王。

这片马场秦独苦心经营,维持着北安军强兵悍马,骑兵可与并州铁骑一较高下。

开马场供旁人挑选,他定然不愿,冷声开口:“还请陛下…”

“还请陛下转告靖西王,明日来京南马场挑些可心的战马。”段怀容先秦独一步说完。

他知道秦独不会同意,可拒绝便正中吕伯晦下怀。

秦独错愕地投去目光,他不理解,甚至想即刻反驳。

可段怀容轻轻按住他的手腕,浅色平静的眸子,分明流露着信任他的信号。

这样的回答,令赵内监也诧异。他不敢确认,复又看向秦独。

秦独暗暗呼了一口气,语气不善:“明日上午,本侯在京南马场,等候靖西王。”

得了明确回复,赵内监反而神色没那么明快,施礼后出了正殿。

“为什么同意?”秦独不悦,在人离开后迫不及待地质问。

他第一次如激动地与段怀容说话:“京南马场是我多年心血,这定然是吕伯晦同靖西王勾结,来往我心口戳刀子。”

段怀容未因此生怒,但颇为严肃:“你今日拒绝了,然后呢?”

他直视那双不甘的深邃眸子,字字有力:“吕伯晦眼下怕是只等着你拒绝,驳了靖西王颜面。他再添油加醋从中挑拨,给你再树强敌,引得靖西王与你针锋相对。”

秦独额角跳动,不肯让步:“今日被要去马场,明日便能被要去兵权!难道我要任人宰割?”

这是两人相识以来第一次争论。

段怀容不怒自威,神态非凡。

“吕伯晦清楚,无论是他还是襄国公,都不能压你一头。但靖西王是先帝亲封,盘踞西州封地二十余载,爵位高你一等,手腕更比你很辣。”

“你若与靖西王正面争斗,没有胜算,最后吕伯晦渔翁得利。”

他蹙眉,希望秦独不要意气用事:“这是祸水东引、坐山观虎斗。”

秦独原本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翻腾的眸子从不甘到失落,仿佛跌入了一片没有光亮的地带。

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不可能听不懂。

进是死路,退也是死路。

段怀容退去严肃,满目担忧:“小皇帝与吕伯晦已经开始着手剪除你的势力了,马场只是个开始。”

今日夺去马场,明日便是哪一路的兵权,到最后连北安亲军都要成为筹码。

“现在还没到与朝廷撕破脸的时机,我们一定会迫不得已失去什么,但绝不会什么都不做。”

段怀容知道,让秦独再失去任何现有的人事物,都太难了。

良久,秦独长舒一口气。他承认段怀容每一个字都对,悲叹却无可奈何。

他没办法与靖西王硬碰硬,更没办法与朝廷撕破脸皮。他的姐姐还在宫里,弟弟尚且年少,北安亲军人人觊觎。

仔细想想,十年以来,他一直逃避的不就是这一天吗?朝廷开始猜疑他、忌惮他,而后兔死狗烹。

此刻,他应该庆幸,这一天到来时,有段怀容在他身边。

“对不起,我刚才有些激动。”他说话无力,已经接受了避无可避的现实。

段怀容浅眸柔和,其中藏匿着心疼:“我其实不该替你下决断的,只是太担心了。”

他在尽力,不让秦独陷入更危险的处境。

秦独心里发空,掌间便也空落落。他想去握住段怀容的手,获得一点安慰。

可没个由头,实在是突兀。

段怀容余光看到微微抬起的手,身体比头脑先一步作出反应,轻轻握住了那只手腕。

或者说,他早已无法克制。

“手腕又疼了?”他明知借口明显,却还是自顾说出。

秦独喉结活动,目光深深:“不疼。”

他回答着,却反手将段怀容的手握住,并不松开。

“明日我们一起去马场,看看靖西王能有什么幺蛾子。”他勾了勾唇角,目光炙热地留恋在段怀容眼眉上。

躁动不安的心,化作指尖点点摩挲。

段怀容默许了那些小动作,点头答应:“好。”

他们之间的情感,早已经比朝廷里的党同伐异更心照不宣。

只是亲昵和信任,完美地平衡在这份情愫上,两人谁都无法着手打破。

今日更新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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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强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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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同风
连载中吾七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