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特罗姆瑟约一小时车程的位置,有座连接着挪威大陆和避世岛屿的拱形大桥。
桥梁两侧的栏杆之上,挂满品牌与款式各异的手表,不仅构成了一道别样的风景线,也是此处特立独行的登岛仪式。
索玛若伊岛,每年从五月到七月,大概有六十九天为极昼,太阳高挂不落。
而进入十一月中旬后,这里又将迎来漫长的极夜期。太阳隐身,极光降临。
为了适应这种特殊环境,当地居民的生物钟几乎与传统观念全然相悖。于是,他们干脆发起了一项“革命”,集体公投宣布废弃时间。
每位到访的游客亦受到邀请,可以把自己的手表悬挂于通往索玛若伊岛的桥上,寓意抛却束缚,正式迈入“无时间之境”。
节目组的中巴车跟随仲亦白的黑色越野一同转弯,驶入路边一处临时停靠点。
导演吴链从车上下来,迈步朝着立在灯杆旁点烟的淡岭走去,悄声跟他交代道:“等会儿的挂表环节,每位嘉宾的近景和远景争取多角度抓拍。还有嘉宾之间的互动,好的坏的都不要放过。尤其留意仲影帝和尤梓夏哈,观众爱看这个。”
淡岭点点头,猛吸了两口手中的烟。然后径直掐灭,将剩下半支丢进垃圾桶:“好,明白了,导演放心。”
说完,他率先走上大桥,寻找合适机位。
极夜期的午后虽没有太阳升起,但已是一日之中最为明亮的时刻。天空呈现出粉蓝晕染渐变的色调,倒也十足唯美。
淡岭站在一字排开的跟拍摄像们身后,手中相机依次聚焦五位嘉宾,并按照导演吩咐重点关注仲亦白。
眼下,这人正一边引领众嘉宾找寻可以挂表的空余位置,一边给大家介绍索玛若伊岛的相关情况。
仲亦白始终侧身走在队伍前头,与其说是参与录制的嘉宾,不如说他比较像个照本宣科的不称职向导,互动就更别提了。
其余嘉宾之间或多或少有些语言和肢体交流,淡岭均顺利抓拍到了。甚至包括肖驰被齐庭初挡住视线时,冲对方后脑勺翻的白眼都没错过。
但导演安排的主线任务却迟迟完不成,仲亦白和尤梓夏两人仿佛隔着时空,愣是连半个眼神交流也抓不到。
淡岭挑眉轻笑,想着等晚上跟吴链交差时,要提醒下对方该给仲影帝弄个岗前培训。
这边告状的腹稿刚拟好,那边的尤梓夏似有感应般找回了自己的职业素养。她主动上前和仲亦白搭话,并请对方帮忙解一下卡住的表带。
仲亦白虽然极度缺乏炒cp的基本常识,但好在还保有助人为乐的优良品质。
他微微俯身,开始帮尤梓夏解表带。成功摘下后,两人又一起走向桥栏边。
尤梓夏小心翼翼地挂表,仲亦白则伸手护在周围,以防意外掉落。
期间,不知道尤梓夏讲了句什么有趣的话,两人竟互望着笑了起来。
淡岭连续按动数次快门,相机取景屏上定格的画面是唯美天空下仲亦白和尤梓夏彼此凝视,唇角微扬的侧影。
导演交代的任务已然完成,可淡岭喉头却莫名梗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的,令他的呼吸都仿似受阻。
淡岭闭起眼睛,尝试调整这股有来由但他并不是很想承认的情绪。
等再度掀开眼皮时,淡岭敏锐地觉察到了仲亦白投向自己的视线。他突然倍感心虚,忙举起相机,将发僵的脸色藏到镜头之后。
接下来,他顺势侧身,更换了拍摄目标。
早已挂好表的齐庭初正独自一人立在桥头,望向远处寸寸暗淡的天际线。
模特入行的他身高足有189,姿态瘦削挺拔。从气质到心性都带着股纯良的少年气,蛮讨人喜欢。
齐庭初很快便发现被拍,常年面对闪光灯的职业使得他对于相机镜头有种异于普通人的敏感。他偏头朝向淡岭,露出一个温和粲然的笑。
齐庭初的五官特点并不突出,薄唇单眼皮,是典型的淡颜系。肤色极白皙,瞳仁亦是干净透亮。这要是放到大学校园里,该是个会惹得不少女孩心动的白月光男神。
思及此处,淡岭蓦地想到了适合齐庭初的拍摄主题。等来年樱花季,大概可以跟他约一组花儿与少年。
淡岭暗自思索,那头的齐庭初踱步靠近,脸上的笑容跟做了半永久似的,始终挂着。
他腼腆地凑上前,问:“淡摄影师,能看看你刚给我拍的照片吗?”
“当然。”
淡岭把相机递过去,瞧齐庭初看得认真,随口打趣道,“怎么样,首席男模可还满意?”
齐庭初面露惊喜,赶紧点头:“满意的,谢谢淡摄影师,相机还您。”
淡岭笑笑:“叫岭哥吧,顺便加个微信,等回国后我们再敲定后续的拍摄时间。”
齐庭初一愣,没了反应。
淡岭调出微信二维码,见状接着调侃:“看来,还是不大满意啊……”
齐庭初这才猛地摇头否认,边掏出手机扫码,边坦言:“我以为……岭哥那会儿只是好心帮我解个围,没敢当真。”
淡岭越发觉得小孩儿挺难得,有少年人的天真,也不失成年人的分寸。
“拍组照片而已,值当作假?再说,我一般不帮人演戏,那是另外的价钱。”
闻言,齐庭初忍不住笑起来,拘谨和局促消散不少。
这一幕被倚在对面桥栏杆上的仲亦白瞧在眼里,他维持着一贯的不动声色,就只是静静地看,喜怒难辨。
直到淡岭跟年轻的长腿模特闲聊结束,重新举起相机,对准他的方向。
仲亦白将眸光笔直地投向黑洞洞的镜头中心,尔后于不经意间绽出一个稍显肆意的笑。
他平时的情绪总是淡淡的,鲜少有明显波动。眼下这模样不禁令淡岭愣了愣神,指尖兀自按动快门。
过了片刻,耳边响起齐庭初的问话,才算是把淡岭涣散的注意力彻底喊回。
“岭哥,你要不要也挂块表,入乡随俗嘛!”
淡岭放下相机,一时间没想好怎样应答。
对面那位一笑倾岭的仲影帝不知何时已来到近前,还抢先替他接了话:“入乡?像淡摄影师这样的无脚鸟,走到哪里都只是短暂路过,大概并没有随俗的必要。”
“是啊,像我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人,入哪里的乡随谁家的俗,自然全凭心情。”
淡岭四两拨千斤地还击,把自己因美色一瞬迷失的锅,当场扣回了始作俑者头上。
听出两人言辞间暗藏的火药味,齐庭初忙开口客串和事佬:“哦,才想起来岭哥是从上一个拍摄地直接赶过来的,应该是没提前准备吧。”
话刚说完,导演吴链的声音也及时传来,宣布素材拍摄结束,准备继续出发。
齐庭初缓缓松了口气:“岭哥,仲影帝,那我们就先回车上去吧。”
仲亦白恢复面无表情,迈步离开。
淡岭则落在最末,经过桥头位置时,他脚步稍顿。
眸光盯紧某处,努力地辨认着什么。可惜徒劳无功,很快便认命地收回。
罢了,三年前的人都留不住,凭什么指望三年前挂上去的表还乖乖等在原地。
*
仲亦白的民宿坐落在索玛若伊岛的最东侧,车子停稳后,节目组众人边下车认领各自的行李,边四处张望着。
待集结完毕,仲亦白带领大家一齐往主楼走,同时指着面前的建筑群说明情况:“整间民宿由一栋三层主楼和四栋双层木屋组成,呈W形状排列,类似仙后座的布局。”
“诶,看到招牌了!仲影帝,你的民宿叫Just Here啊?”
肖驰语气兴奋地问着答案近在眼前的无效问题,但仲亦白倒是耐性十足的模样,笑着应了声“是”,还补充道:“随便取的,没什么特殊含义。”
接下来,他又回身指了指:“单独的那两栋木屋也是客房,只接受整体预订,适合家庭或集体出游的客人。然后紧挨着主楼的两栋,左边一层是酒吧,二层是多功能娱乐厅,有些桌球之类的消遣项目。右边的话,一层是个小型书吧,二层则是几间隔开的影音室,可以看看电影。”
“左边叫‘live to drink’,右边叫‘die for dreams’!好有意思的名字,这该怎么翻译啊?”
常鑫格盯着两栋木屋的三角形招牌,面露疑惑。
“醉生,梦死?”齐庭初反应很快地猜测道。
“没错。”
仲亦白明显意外地挑了挑眉,夸奖的话里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弦外之音,“齐先生真厉害,倒是跟取名人蛮有默契。”
淡岭不自在地轻咳一声,顶着仲亦白的视线,加快脚步奔主楼大门去。
他面上略心虚,实际却颇有微词:没跟你要取名费就不错了,还敢在这里阴阳怪气……
众人先后进入主楼,前台处的店员名叫戚语。她一面迎上前表示欢迎,一面跟自家老板汇报:“你要的小馄饨和酸辣粉都买回来了。”
仲亦白点点头,听到肖驰关心地问:“仲影帝是还没吃饭吗?”
戚语抢答:“嗯,不过他平时都是准点吃完的。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问就说还不饿,出门去接你们之前又突然让买小馄饨和酸辣粉……”
“我这就去煮,有想尝尝的吗?是附近一个中餐馆的阿姨手工包的,味道很不错。”
仲亦白截断戚语的话茬,问起节目组的人。
常鑫格率先回应:“谢谢仲影帝,我们在航班上都吃过飞机餐了。”
这话刚说完,旁边翻译快饿得也快的齐庭初就缓缓举起手:“我想要一碗,可以吗?”
闻言,有点自来熟的常鑫格当即挽起尤梓夏的胳膊,不留情地吐槽:“姐姐,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呐!他一个超模比谁吃得都多,这合理嘛?!”
尤梓夏也无奈叹气:“唉,体质这回事,就是很不讲道理的。”
肖驰虽也没有那长不胖的体质,但听到是仲亦白亲自煮馄饨,仍旧跟风报名,说自己只要三五个就好。
仲亦白笑笑:“那我多煮一些吧,等下收拾完没准儿还会有别人觉得饿。不过,可能手艺欠佳。各位别见怪,到时直接过来吃。”
众人于是领了房间密码和取电卡,先回屋短暂休整。
过了二十来分钟,肖驰、齐庭初以及另外三位工作人员重又回到一楼。
厨房餐台上摆着刚出锅的七碗小馄饨,仲亦白端起自己的,接着数了数面前的人:“好像多了一碗,都拿过去吧,大家分掉。”
齐庭初点点头,主动端起两只碗,跟在仲亦白身后往休息区的餐桌处去。
在异国他乡吃中餐总有种格外美味的错觉,一口馄饨汤喝得齐庭初连连点头:“哇,这好鲜啊,是有什么秘方吗?”
“大概算,放了几勺之前店里熬的骨汤。”仲亦白实话实说。
肖驰不甘示弱地接力吹捧:“没想到仲影帝还懂厨艺,简直全能呐!感觉在你的带领之下,咱这民宿经营的任务就是小菜一碟!”
话音才落,刚去了卫生间的戚语正好回到前厅,路过时听见这话差点憋不住笑。
然而,她家老板自己显然没什么羞耻心:“戚语,有顾客来电咨询,问房型和房费。我记不大清,那电脑上的文件夹也没翻明白,你记得等下给对方回个话吧。”
戚语边颔首,边冲愣住的肖驰说:“其实,我们老板一年里待在民宿的时间不过半。难得出现也差不多只会添乱,比如当着客人的面表演打翻咖啡杯之类的。所以,就是吧,你们可能还是不要指望他比较好……”
此时走下楼梯的淡岭,恰巧旁观了戚语吐槽的全过程,以至于嘴角眉梢都扬起了落井下石的微妙弧度。
齐庭初瞧见来人,赶紧招呼他一起吃小馄饨:“岭哥,最后分的几个我还没动。”
淡岭摆了摆手:“谢谢,要出门,你们慢吃。”
他拉开大门走出去,话音和人影一并消失在晦暗的天色中。
仲亦白瞄了眼合上的门板,表情没什么变化,但周身气压莫名低了几分。
戚语的声音再度传来:“这保温柜里怎么还剩了一碗小馄饨啊?忘拿出去了吗?”
“倒了吧,原本想留给猫的。”
戚语端着碗筷走出厨房:“浪费,我吃掉吧。您家那猫还忙着在外流浪呢,而且它什么时候爱吃过小馄饨啊……”
仲亦白起身回屋:“是呢,就知道浪,爱吃也没他的份儿。”
*
午夜时分,仲亦白搁在书桌上的手机猛然震动了几下,是他留在一楼厨房里的云台监控器发出的来人提醒。
仲亦白勾了勾唇,起身下楼。
他走到厨房门口,看见拿着袋酸辣粉的淡岭正来回晃悠,四下寻找烧水壶。
等转过身跟突然出现的仲亦白视线相撞时,淡岭吓得差点原地尖叫起跳。好在他又饿又困实在没力气叫,也懒得跳,才最终避免了民宿出现疑似闹鬼的灵异事件。
淡岭定了定神,出于站在对方地盘上的心虚而选择忍气吞声,但没放弃阴阳:“吵醒你了?我在一楼翻腾几下,二楼房间都能听见,这民宿的隔音这么差的嘛……”
仲亦白指向角落里摆着的摄像头:“为了防止家里那只流浪猫半夜回来炸厨房,所以晚上都会开着。”
说完,仲亦白走了进去。他抬手打开橱柜,从最顶层取出一个烧水壶。
淡岭瞧着仲亦白的动作,忍不住腹诽:咋,你家猫还偷烧水壶啊?至于藏这么严实……
当然,由于他手里正拎着袋偷拿的酸辣粉,所以不得不继续忍气吞声:“我自己烧水就行,不麻烦你了。”
仲亦白跟没听见似的,径直拧开水龙头:“前台的人呢?”
“嗯?哦……你说戚语啊……”
淡岭的心虚由暗转明,话都讲不利索了,“那个,我说要留在一楼吃饭睡觉,所以她就去隔壁酒吧凑热闹了。”
仲亦白按下烧水壶的开关,细微的嗡嗡声响起,淡岭又找补似地添了句:“她说一会儿就回来……”
“嗯,她总这么干,反正夜里一般没客人来。”
总这么干?那你还明知故问……
后半截腹稿还没打完,他心里的火气就因为仲亦白准备煎蛋的动作而偃旗息鼓。
淡岭凑近两步:“还是我自己来吧。”
仲亦白这次应得很快:“没关系,算是谢礼。多亏淡摄影师技术高超,一张照片就能把我和尤梓夏送上热搜。咱这综艺跟着未播先热,导演明天估计也要谢你。”
闻言,淡岭点开手机查看。
果不其然,是在桥边挂表时他帮仲亦白和尤梓夏拍的那张侧影合照,引发了cp粉们的集体狂欢。
淡岭没再出声,倚靠着厨房门框看仲亦白忙活。
不知是累得还是饿得发晕,瞧着眼前的画面,他有一瞬竟恍惚回到三年前。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以后,淡岭蓦地站直身体,用力晃了晃脑袋。
尔后,他抛弃礼节,丢下为他煮酸辣粉的人,先行回到前厅休息区的餐桌边。
大约过了几分钟,仲亦白端着托盘出现时,淡岭的情绪已经恢复如常。
他道了声谢,便拿起碗筷开吃。
仲亦白走向旁边座位,把从楼上带来的一床被子放到淡岭身侧。
“不想回房间影响室友的话,就去值班室睡吧,还找得到吗?”
淡岭点了点头,仲亦白于是踱步走开,奔吧台去。
他启动咖啡机,萃了杯意式浓缩,然后又端杯晃悠回楼梯前。
“谢谢。”
刚抬脚迈上第一级台阶,身后的淡岭开了腔,语气迟疑,“仲亦白,你是不是……”
话讲一半戛然而止,淡岭突然意识到自己未免管太多。
大概是因为碗中热汤暖胃又暖心,所以他才会莫名其妙地问出了口。
仲亦白转身回视,或许是昏黄壁灯的功劳,将他的轮廓称得格外柔和,淡岭感觉这人似乎没了白日重逢时的那股怨气。
不必听全,仲亦白便能默契领悟眼前人的未竟之语,并给出回复:“已经不是每晚都会失眠了,只是最近有点忙。”
淡岭面露意外,随后点了点头:“那你……注意身体。”
仲亦白继续迈步上楼:“淡摄影师自己才更要注意吧,既然那么惜命就别总是因为拍照废寝忘食了。”
“惜命”虽迟但到,淡岭咬牙切齿地又舀了一大勺热汤。
果然没了怨气什么的,只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