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猫的脊柱与城市的雨

2028年,深秋。RHW基地,训练室外的走廊。

空气里还残留着战术会议后的硝烟味,咖啡因和紧绷的神经像一层看不见的薄膜糊在鼻腔。手腕的麻木感是间歇性的提醒,提醒我三天后那场关乎生死的搏杀。我靠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试图把脑子里那些复杂的走位、诱饵、还有江队那句沉甸甸的“嵌套陷阱”稍微清空一会儿。胃袋空空如也,发出沉闷的抗议。

“明落,还没去吃饭?”闻堰的声音带着点熬夜后的沙哑,他揉着眼睛从训练室出来,看到我,脚步顿住,“脸色这么白?别是饿晕了吧?”

“没。”我摇摇头,声音有点干,“透口气,马上去。”

闻堰打了个哈欠,拍拍我的肩:“赶紧的,食堂快收摊了。墨痕那家伙刚才还嚷着要加餐,去晚了连汤渣都没了。”他晃晃悠悠地走远。

走廊重新安静下来。胃里的空烧感更明显了,带着点熟悉的、令人烦躁的隐痛。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空的。钱包…好像落在战术会议室了。刚才讨论得太投入,散场时脑子都是懵的。

折返回去。推开会议室厚重的门,里面一片漆黑,只有巨大的全息光幕还幽幽地亮着待机的微光,映着空无一人的桌椅轮廓,像散场后的舞台。空气里还残留着激烈争论的气息和浓得化不开的咖啡苦涩。

我的钱包果然孤零零地躺在之前坐过的椅子下面。弯腰去捡,视线扫过主位——队长阮柳鸢的位置。桌面收拾得很干净,除了…那个眼熟的、边缘磨损严重的黑色硬皮笔记本。

它就那么随意地摊开着,压在几张凌乱的战术草图下面,像是主人匆忙离开时忘了合上。一束惨白的光从窗外漏进来,正好打在翻开的那一页上。

我本不该看。那是队长的私物,是她的战术核心,是她从不离身的“荆棘巢穴”。但也许是饿得发昏,也许是那摊开的页面像一张无声的邀请,我的目光鬼使神差地落了上去。

不是战术图。是字。锋利、潦草、带着阮柳鸢特有的那股子不耐烦又异常专注的劲头。日期标注是…很久以前了。久到QSF还只有两个人,像两只在荒原上茫然又凶狠地亮出爪牙的小兽。

墨痕那页之后,紧跟着的,是我的名字。

范明落:

一条在城市边缘被敲了脊柱与膝盖的猫,见人就哈气露爪凶的很。

但……这只猫的反应力比我见过的所有猫都要快的多又好养。

养好了……似乎也没那么凶。

你猜这只猫会不会成为我QSF的双腿?

算了,未来的事谁知道呢。

字迹停顿在这里,最后一个“呢”字拖得很长,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疑问,又像某种笃定的预言。

空气仿佛凝固了。胃里的隐痛被一种更尖锐、更汹涌的东西瞬间淹没。我僵在原地,指尖冰凉,血液却轰地一下冲上头顶,耳膜里嗡嗡作响。

敲断脊柱的猫…

城市边缘…

哈气露爪…

那些刻意被深埋的、带着地下室霉味和廉价酒精气息的碎片,像被强行撬开的潘多拉魔盒,挟裹着冰冷的雨水、绝望的嘶吼和录取通知书被撕碎时的刺耳声响,狠狠地、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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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盛夏。云汐市,老城区,筒子楼地下室。

霉味。是嵌入骨髓的第一层记忆。像湿抹布捂在口鼻上,经年不散,混着劣质烟草、隔夜饭菜和角落堆放的、不知名垃圾的馊味。唯一的光源是头顶一盏昏黄得随时会熄灭的灯泡,光线吝啬地勾勒出狭窄空间的轮廓:一张吱呀作响的铁架床,一个掉了漆的破旧衣柜,墙角堆着几个印着“XX饲料”的蛇皮袋,里面装着我不多的“家当”。墙壁斑驳,大片大片的水渍晕染开灰绿色的霉斑,像一张张无声哭泣的鬼脸。这就是我的“房间”,一个嵌在叔叔家地板下的、不见天日的储藏间改成的囚笼。

门被粗暴地拉开,刺耳的铁锈摩擦声划破地下室的死寂。浓烈的酒气像一记重拳先砸了进来。

“小兔崽子!死里面了?滚出来!”叔叔范大勇的声音嘶哑浑浊,带着宿醉未醒的暴戾。他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逆着光,像一座移动的、散发着恶臭的肉山。

我蜷缩在铁架床的角落,背对着门口,手里紧紧攥着一张薄薄的纸——云汐大学计算机科学与技术专业的录取通知书。那上面烫金的校徽和“录取”两个字,是这片绝望泥沼里唯一的光。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带着恐惧和一丝微弱却倔强的希望。

脚步声沉重地踏进来,带着令人作呕的酒气。“聋了?”一只粗糙油腻的大手猛地抓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粗暴地将我拖拽下床。我踉跄着站稳,低着头,不敢看他那双布满血丝、充斥着无名怒火的眼睛。

通知书被粗暴地从我手里抽走。

“呵?云汐大学?”范大勇喷着酒气,眯缝着眼,浑浊的眼珠扫过通知书,嘴角咧开一个充满恶意的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长本事了啊?范明落?背着老子偷偷摸摸考上了?想飞?想离开这个家?”

“我…我自己考的…”喉咙干涩发紧,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放屁!”一声暴喝在狭窄的空间里炸开,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老子供你吃供你穿,是让你翅膀硬了往外飞的?你表哥的病怎么办?!啊?!医生说了,肾源匹配!就你最合适!那是你亲表哥!”

那张油腻扭曲的脸猛地凑近,浓重的酒气和口臭几乎让我窒息。他死死盯着我的眼睛,像盯着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或者…一块可以随意切割的肉。

“考上了?”他嗤笑一声,布满老茧的拇指用力地、侮辱性地捻着通知书上我的名字,“考上了正好!大学生?大学生捐个肾怎么了?显得我们老范家有文化!有担当!这学,你也甭上了!明天就跟我去医院配型签字!”他扬了扬手里的通知书,脸上露出一种残忍的快意,“这玩意儿?没用!”

话音未落,那双粗糙的大手猛地用力!

“嘶啦——!”

刺耳的撕裂声,像一把钝刀狠狠捅进我的心脏!薄薄的纸张在范大勇手中瞬间被撕成两半!四半!八半!烫金的字迹在昏黄的灯光下破碎、飘散,如同我刚刚燃起、还未成型的希望,被无情地碾碎、践踏!

“不——!!!”

压抑了十几年的恐惧、愤怒、屈辱和绝望,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喉咙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吼,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撞向眼前这座散发着恶臭的肉山!

“滚开!那是我的!我的!”泪水混合着嘶吼夺眶而出,我疯了一样去抢夺那些飞舞的碎片。

“反了你了!”范大勇猝不及防被我撞得一个趔趄,酒意瞬间化为暴怒!蒲扇般的巴掌带着风声狠狠扇了过来!

“啪!”

清脆的响声在地下室里回荡。脸颊瞬间火辣辣地麻木,紧接着是钻心的剧痛,嘴里泛起浓重的铁锈味。巨大的力道让我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重重摔倒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后脑勺磕在铁架床的床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眩晕和剧痛瞬间淹没了我。

“小畜生!白眼狼!养条狗还知道摇尾巴!”范大勇喘着粗气,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指着我破口大骂,“吃我的喝我的!让你救你哥的命怎么了?!要你一个肾是看得起你!还敢跟老子动手?!滚!给老子滚出去!现在就滚!永远别回来!死在外面也别脏了老子的地!”

他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揪着我的衣领,把我从地上拖起来,连推带搡地扔出了地下室的门。

“砰!”

厚重的铁门在我身后狠狠关上,巨大的声响震得整栋筒子楼似乎都颤了一下。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也被隔绝。

世界陷入一片漆黑和死寂。

只有脸上火辣辣的痛,后脑勺的钝痛,嘴里腥甜的血味,还有…散落在冰冷台阶上的、被撕得粉碎的、如同垃圾般的录取通知书碎片。

我瘫坐在潮湿、散发着尿臊味的楼梯转角,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不是冷的,是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空了。没有眼泪了,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冰冷恨意。

头顶那扇门,隔绝的不是家,是地狱。而我,刚刚被地狱吐了出来。

雨,毫无预兆地下了起来。冰冷的雨水顺着筒子楼破旧的排水管哗哗流淌,砸在楼下堆积的垃圾上,溅起肮脏的水花。水滴顺着楼梯间的缝隙滴落,砸在我的额头,顺着脸颊流下,混合着嘴角的血迹,冰凉刺骨。

我抬起头,透过楼梯间狭窄的缝隙,看向外面灰蒙蒙的天空。雨水模糊了视线。被敲断脊柱的猫…在城市冰冷的边缘…连哈气露爪的力气,都被这场雨浇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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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初秋。云汐大学附近,破旧网吧。

泡面、香烟、汗味和劣质香精混合的空气,是这里的标配。我蜷缩在角落里一台屏幕闪烁的机器前,眼窝深陷,脸色苍白得像鬼。身上的T恤洗得发白,领口松垮。距离被赶出那个“家”,已经过去快两个月。

这两个月,像一场漫长而绝望的噩梦。睡过公园冰冷的长椅,在24小时便利店的角落熬过雨夜,翻过餐馆后巷散发着馊味的垃圾桶。最后,是这家不需要身份证、按小时收费的黑网吧,成了我暂时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庇护所”。

支撑我没倒下的,是那张在垃圾堆里被我一片片捡回来、用透明胶带小心翼翼粘好的录取通知书。它皱巴巴,伤痕累累,像我的处境。还有…我和我的搭档,徐峰,刚刚在“云汐杯”大学生创新创业大赛上,凭借我们熬了无数个通宵打磨出来的智能家居控制平台项目——“智居芯联”,拿下了金奖。

奖金有五万块。

五万块!那是我在黑暗中爬行时看到的、唯一的光!它意味着学费,意味着一个暂时摆脱露宿街头的可能,意味着…活下去,像个人一样活下去的希望!

“明落!发了发了!”徐峰兴奋地冲进网吧,找到我,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狂喜,用力拍着我的肩膀,“金奖!评委特别看好我们的项目!风投!好几家风投都递名片了!老刘说系里要重点推荐我们!我们…我们要翻身了!”

他口中的老刘是我们的指导老师。徐峰的眼睛亮得惊人,一扫之前的颓唐。

我麻木的脸上终于挤出一丝干涩的笑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点。五万块…学费有着落了。也许…还能租个最便宜的小隔间?

“走!庆祝去!我请客!”徐峰豪气地拉着我往外走,“撸串!啤酒管够!”

廉价烧烤摊的烟火气熏得人睁不开眼。冰凉的啤酒灌进喉咙,带着苦涩的泡沫。徐峰喋喋不休地畅想着未来,风投,公司,上市…那些词汇离我太遥远,我只关心兜里那张薄薄的、承载着我全部希望的银行卡。

“明落,卡先放我这儿吧?”酒过三巡,徐峰凑过来,带着酒气,眼神闪烁,“明天领奖需要统一登记账户,还要签后续意向书什么的,放我这方便操作。回头奖金一到账,我立马转给你!”

我握着啤酒瓶的手紧了紧,看着他被酒精熏红的脸,那双眼睛里闪动着我熟悉又陌生的光。一种冰冷的不安悄然爬上脊背。但…他是徐峰啊。一起啃泡面、一起熬夜写代码、一起在答辩台上被评委问得哑口无言又互相打气的徐峰。在这座冰冷的城市里,除了那堆通知书碎片,他是我唯一能称之为“朋友”的人。

“嗯。”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我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把那张滚烫的银行卡,递了过去。指尖触碰到他掌心,一片冰凉。

第二天。领奖现场。

镁光灯闪烁,掌声雷动。我和徐峰站在领奖台上,捧着象征荣誉的奖杯和巨大的支票板。主持人慷慨激昂地介绍着我们的项目,台下坐着西装革履的风投代表和校领导。

轮到项目负责人发言。我下意识地往前一步,嘴唇刚动了动,徐峰却抢先一步,几乎是强硬地从我身边挤过,握住了话筒。

“尊敬的各位领导、评委老师、投资界的前辈们,大家好!”徐峰的声音洪亮而自信,带着一种刻意的、掌控全局的腔调,“我是‘智居芯联’项目的负责人,徐峰!非常荣幸能站在这里…”

我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负责人?徐峰?!

“在项目研发过程中,我带领团队克服了诸多技术难关,尤其是在核心算法的优化和用户交互逻辑的重构上,进行了颠覆性的创新…”徐峰侃侃而谈,将我们共同的心血,甚至是我主导突破的关键点,都轻描淡写地冠以“我”字。

台下,风投代表们赞许地点头,目光聚焦在徐峰身上。系主任老刘满意地笑着鼓掌。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那个脸色惨白、浑身冰冷的真正核心开发者。

我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站在聚光灯的边缘,听着徐峰用我的血汗浇灌出的果实,为自己编织着锦绣前程。每一个“我”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心脏最深处。

原来…这才是背刺。比范大勇的巴掌更疼,比撕碎的通知书更绝望。

散场后,人群簇拥着徐峰离开,如同众星捧月。我像个幽灵,飘荡在喧嚣散尽的会场。找到老刘,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刘老师…项目负责人…”

“哦,小明啊!”老刘敷衍地拍拍我的肩,脸上还带着对徐峰的赞许,“小徐是答辩主力嘛,口才好,形象也好,更能代表我们系。项目是你们团队的,分那么清楚干嘛?奖金会按贡献分的!放心!”他匆匆说完,追着风投代表的脚步离开了。

按贡献分?我看着徐峰被簇拥着远去的背影,看着他意气风发地接过风投的名片,看着他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那张银行卡…那五万块…我的学费…我活下去的希望…

我疯了一样冲出会场,在校园里狂奔,找到徐峰时,他正被几个同学围着恭喜。

“徐峰!我的卡!奖金!”我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嘶哑,带着濒临崩溃的绝望。

徐峰皱着眉,用力甩开我的手,眼神里充满了不耐和一种居高临下的鄙夷:“范明落?你发什么疯?卡?什么卡?奖金是项目资金,要用于后续开发!风投都看着呢!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他整理了一下被我抓皱的西装袖口,像掸掉一粒灰尘,“项目现在由我全权负责,你…做好你技术员的本分就行了。”

最后一丝光,熄灭了。

天空阴沉得可怕,厚重的铅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我站在人来人往的校园路上,像一条被彻底抽掉脊柱的、曝晒在烈日下的鱼。雨水终于砸了下来,冰冷,密集,无情地冲刷着脸上早已干涸的血痕和新的、滚烫的耻辱。

被敲断脊柱的猫…

连最后一点可以舔舐伤口的角落,都被这场更大的雨,彻底冲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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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深秋。云汐市,RHW电竞俱乐部基地外。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没完没了。我浑身湿透,像一滩烂泥,蜷缩在RHW基地气派大门对面街道的公交站牌下。寒意透过单薄的衣服,刀子一样剐着骨头。胃里空空如也,绞痛一阵阵袭来,眼前阵阵发黑。

几天了?记不清了。像一具行尸走肉,在冰冷的城市里游荡。网吧老板因为我欠费把我赶了出来。兜里仅剩的几个硬币只够买一个最便宜的面包,早已吃完。尊严?那玩意儿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

我翻遍了云汐市所有可能招人的地方。餐馆后厨嫌我太瘦弱扛不动泔水桶;快递站说我眼神太阴郁怕吓到客户;连发传单的都不要我,说我看上去下一秒就要晕倒。最后,只剩下一个地方——电竞俱乐部。

打游戏?我以前玩过,在网吧蹭别人的机子,反应似乎…确实比别人快一点?这算特长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后一条能让我活下去、或许…还能离那个“大学梦”稍微近一点的、渺茫的路。

RHW是云汐市最顶尖的豪门,三冠王江笙的队伍。我连他们青训营的门槛都够不着。我手里那张皱巴巴的简历,是用网吧的破打印机打出来的,字迹模糊,上面除了姓名年龄和一个“反应快”的空洞描述,一片空白。学历?高中肄业。经历?一片荒芜。

我像个可笑的乞丐,攥着这张废纸,徘徊在RHW那光可鉴人、如同堡垒般的大门对面。保安警惕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来。勇气在极度的饥饿和寒冷中迅速流失。

就在这时,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从RHW大门旁边的侧巷传来,打破了雨声的单调。

“我说了!我不需要保姆!更不需要什么狗屁经理人指手画脚!”一个清脆又暴躁的女声,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

“柳鸢!你能不能成熟点!单打独斗能成什么气候?没有俱乐部支持,没有资源,你拿什么去打比赛?拿头去打吗?”另一个稍显成熟的女声试图讲道理。

“用不着你管!我有手!有脑子!我自己能组战队!墨痕,我们走!”

巷口冲出来两个人。

前面一个,个子不算高,一头湿漉漉的柠黄色长发胡乱地扎在脑后,几缕发丝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她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连帽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背包。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和下巴滴落,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冰蓝色的,像淬了火的琉璃,即使在狼狈和愤怒中,也燃烧着一种近乎凶悍的、不屈不挠的光芒。那光芒锐利得仿佛能刺破这阴沉的雨幕。

后面跟着一个同样淋得半湿的高个子女生,短发,眼神同样桀骜,带着点不耐烦,正是墨痕。她手里还拎着一个看起来更破的行李包。

“阮柳鸢!你会后悔的!”巷子里追出来一个穿着职业套装、踩着高跟鞋的干练女人,气急败坏地喊道。

柠黄色头发的女生——阮柳鸢,猛地回头,冰蓝色的眸子狠狠剜了那女人一眼,声音带着雨水的冷冽:“后悔也是我的事!滚!”

她拉着墨痕,头也不回地冲进雨里,正好朝着我所在的公交站方向跑来。她们跑得很快,像两只急于逃离牢笼的幼兽,带着满身的刺和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决绝。

就在她们快要跑过站牌时,阮柳鸢的脚步忽然顿住了。那双冰蓝色的眸子,像最精准的雷达,穿透密集的雨帘,猛地锁定在蜷缩在角落、浑身湿透、瑟瑟发抖、脸色惨白如鬼的我身上。

她的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上下扫视着我,带着审视、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看到同类伤兽般的了然?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只有冰冷的雨声哗哗作响。

墨痕不耐烦地催促:“鸢姐,走啊!看什么看?一个要饭的!”

阮柳鸢没理她。她盯着我,眉头紧锁,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几秒钟后,她忽然动了。

她一只手依旧拽着墨痕,另一只手却飞快地伸进自己那个鼓鼓囊囊的背包里,摸索着。然后,她掏出一个被塑料袋简单包裹着的、看起来还很完整的面包,看也没看,手臂一扬,带着点不耐烦的、施舍般的力道,朝着我蜷缩的方向猛地甩了过来!

“啪嗒。”

那袋面包,不偏不倚,正好砸在我因为寒冷和饥饿而微微颤抖的膝盖上。

我愕然抬头。

她已经拉着墨痕,像一阵风一样,冲进了雨幕更深处,柠黄色的发梢在灰暗的背景中划过一道短暂而刺目的亮光,迅速消失在街道拐角。只有她最后那句带着暴躁和某种奇异力量的话语,穿透雨声,清晰地砸进我的耳朵里,也砸进我一片死寂的心湖:

“喂!那边那个快饿死的!捡起来吃了!别死在这儿碍眼!想活命…明天中午,‘星尘’咖啡厅后巷垃圾桶旁边!过期不候!”

雨还在下。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流进脖颈。我僵硬地低下头,看着膝盖上那个还带着一丝微弱体温的面包。塑料袋被雨水打湿,模糊了里面面包的轮廓。

被敲断脊柱的猫…

在城市冰冷的边缘…

被另一只同样淋着雨、亮着爪牙、自顾不暇的、更凶悍的小野猫…

丢过来一块…带着粗暴暖意的面包屑。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冷僵硬,却异常坚定地,死死抓住了那个面包。塑料包装在掌心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胃里的绞痛,似乎被一种更滚烫、更陌生的东西,短暂地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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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8年,深秋。RHW基地,战术会议室。

我猛地回神。指尖还残留着记忆中那个冰冷面包的触感,胃里的空烧感和隐痛却无比真实。会议室里死寂一片,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震耳欲聋。

摊开的笔记本上,阮柳鸢锋利潦草的字迹依旧刺眼:

…这只猫的反应力比我见过的所有猫都要快的多又好养。

养好了…似乎也没那么凶。

你猜这只猫会不会成为我QSF的双腿?

算了,未来的事谁知道呢。

双腿…

QSF的双腿…

“啪嗒。”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在摊开的笔记本页面上,迅速晕开了墨迹。我慌忙用手背去擦,粗糙的布料蹭过脸颊,一片冰凉湿润。这才惊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不是悲伤。是一种混杂着剧痛、屈辱、被看穿的狼狈,以及…被粗暴地、不容拒绝地拽出深渊后,重见天日的、近乎窒息的感激和归属感。

被敲断脊柱的猫…

被捡到了。

被养了。

没有被嫌弃它满身的泥泞、警惕的哈气和露出的利爪。

甚至…被期望着,能成为支撑这个“巢穴”奔跑起来的“双腿”。

原来在队长眼里,从一开始,我就不只是那个躲在阴暗角落、浑身是刺、只会拖后腿的累赘。

我颤抖着,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将笔记本轻轻合拢,放回原位,摆成最初看到时的样子。仿佛触碰的是什么易碎的圣物。

然后,我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钱包。直起身时,用力抹了一把脸,将那些失控的湿意狠狠擦去。

饥饿感依旧存在,胃部的隐痛也还在提醒着过往的阴影。但胸腔里,那股支撑着我从地下室爬出来、在雨夜里抓住那个面包、在QSF的训练室里拼到呕吐的力量,重新变得滚烫而坚实。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会议室厚重的门。走廊的灯光有些刺眼。

刚走出去几步,就看到思瑶琳从走廊另一端快步走来。她低着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滑动,镜片后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周身散发着一种低气压的寒意。她甚至没有注意到擦肩而过的我。

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匆匆消失在拐角的背影。

一种冰冷的、不祥的预感,如同毒蛇的信子,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刚刚被暖意填满的心,瞬间蒙上了一层阴影。

三天后,首尔。

SKY。

还有…队长手腕上那颗滴答作响的定时炸弹。

风暴,似乎从未真正停歇。而属于QSF的“双腿”,必须跑得更快,更稳,才能踏碎前方所有的荆棘与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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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锋相对下的玫瑰
连载中云寒烟 /